这次,他也去了凉山森林火灾现场

新闻来源:记者论坛

编者按:当一名森林武警要面对怎么样的凶险?曾在凉山服役的《自拍selfie》主人公程雪力见过一座山头的森林不到一分钟就被烧光,经历过差点掉下悬崖丧命;见过天堂般美丽的原始森林,也见过了大火肆虐遮天蔽日的地狱。部队里不断有人牺牲在火场之上。

3月30日,四川凉山州再次发生森林火灾。31日,30名扑火人员突遇山火爆燃后牺牲,包括27名森林消防指战员和3名地方扑火人员。

这次,退役但仍为部队效力的程雪力也去了现场。

程雪力/口述

我叫程雪力,2018年10月,30岁的我退役了。

抱着“走出去”的信念进入部队,11年间,我在一次次的自我怀疑中调转航向,不放弃的是个人的努力。我渴望在这里建功立业,作出一番成绩。最终,告别战友,失去亲人后,我在时代的变革中退役了。

在我的老家——一个云南省的边陲小镇,普通人家的孩子要想走出去,只有两条路:上大学或者当兵。2007年12月,我来到四川成都,成为一名森林武警。

初入军营,觉得什么都新鲜,战友拍下了训练场上拿着枪的青涩的我,那时我19岁。

在新兵连,我啥都不会,但还是抢着举手,争取一切机会。有一段时间,我负责给全班修被子,因为长时间用力摩擦棉被,指头开裂流血。抬战备物资我也从不惜力。当时的我已经隐隐明白,这是唯一的机会,不然自己还得返回边陲,永远做一个井底之蛙。

然而命运再一次把我扔到了更深的井里。2008年3月,我(右四)被分到了大凉山,这是报道当天战友拍下的照片。下连后的魔鬼式训练,把我训得见到训练场就头晕。

我们犯了错误,会被老兵警告:“你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更何况你们是被社会淘汰的人。”听了这话,我很不服气,暗自憋了一口气,发誓要苦练军事素质,全面赶超他们,然后说,我不干了。

2008年4月,入伍小半年,我第一次参加森林扑火。大火在七级乱风的作用下瞬间形成100多米高的树冠火,一座山头的森林不到一分钟就烧光了,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我被火场的残酷吓傻了,爬山时心惊胆战,差点掉下悬崖。部队文书拍下了初入火场的我。连续扑救几昼夜,我终于明白班长们为什么要训那么狠了,没有过硬的身体素质,我很有可能在火场丢掉性命。

2008年5月,我进入汶川震区救援,这段经历改变了我的人生。跟巨大的心理压力相比,体力的消耗根本不算什么。搜救休整间隙,我(后)和战友都低着头沉默不语。我们找到的绝大部分是遗体,以前觉得遥远的死亡突然如此迫近,如此多。在嘈杂的救援现场,我听到一个声音,“至少200个学生没出来”。

在一片狼籍的废墟下,我看到一幅婚纱照,上面的人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幸福。我暗自希望他们当时不在家。

我的战友何键(右二)把遇难者抬出来后,才得知自己的父亲、爷爷、奶奶等8名亲人也在地震中遇难了,这个平时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硬汉当场哭成了泪人,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哭成这样,走到他身旁却不知道说什么。

从震区回来第二年,我买了一台傻瓜相机,希望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一些纪念。

2009年1月,入伍一年后,我成了新兵连的班长。看着青涩的新兵蛋子,总会想到曾经的自己。大家都一样,再调皮,也会被军旅生活磨去棱角。当了班长,我有了新的目标,带出好兵。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这么努力过,熄灯后,都会悄悄躲在被子里背教学法。

这年春节,参加连队的联欢晚会后,我和其他两个班长留下了这张合影,那是我难得的放松时刻。

2010年除夕,山里起了火,我和战友们把火扑灭,在林区合了个影,就算过完年了。我所在的大凉山,每年春节都是森林防火紧要期,自从来这里,我就没回家过过年。

除夕夜,我在遥远的大山上,看到璀璨的烟花绽放在城市上空,似乎能闻到年夜饭的香味。寒夜里,我和战友各自沉默,那一刻,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爸爸妈妈。

2010年7月,我代表中队参加了军事大比武。负重五公里越野,我咬紧牙关,一路冲在前面,最终拿下了全能标兵。那段日子自信心爆棚。有一天给表哥打电话,他告诫我:只有学识和见地才能让你走出去。我开始反思,自己既没学识,又没见地,于是开始逼着自己,每天学习一小时,努力克服一看书就想睡觉的毛病。

2011年4月,我们乘小木船渡金沙江到对岸灭火,小船很慢,怎么用力划也快不起来。入伍四年了,我看着身边的老班长,仿佛看到了十年后的自己。当了三年班长,拿下全能标兵,我却无法克服内心的沮丧。

我想学一门走到哪里都饿不着肚子的技艺,但却不知道哪条路能走通,也找不到学习的方法。这种感觉犹如手中有枪,却找不到敌人。

2012年,春节战备之余,高原的文化活动通常是打篮球和乒乓球之类。实在无聊,我(左一)会和战友玩拉车,赢的人喝饮料,输的做俯卧撑。日子就这样一成不变地重复着。

一天,我在哨位上看到一群青年乘坐大巴车驶向城市,突然觉得很难过,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我似乎流眼泪了。同龄人都在追寻自己的梦想,我却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我下定决心做出改变。24岁,放弃班长岗位,转去中队做了文书。这个陌生的领域让我崩溃,当时连用电脑打字都是陌生的,不会拍不会写,感觉天空都是灰色的。在我快要退缩时,照片中的这个胖子老乡手把手教我,助我渡过难关。

去年,已经退伍的他要结婚,我特地回老家给他拍了婚纱照。

2012年12月,我的同批战友退伍回到云南老家,我选择继续留在部队当文书。2013年1月,我来北京参加新闻骨干培训。坐着出租车经过长安街,我用手机拍下了这张天安门的照片,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一线城市,一切都那么新鲜。

课堂上,我的稿子被拿出来分析——为何会这么烂。我当时无地自容,但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写出好稿子,拍出好照片。

我买了一套大学的摄影教材,开始从零学习。2014年4月,我跟着战友上火线,一周连续扑灭6起火灾。火场上高温炙烤,战友用水枪给我喷水,这是我们最常用的降温方法。那段日子很辛苦,白天救火,晚上他们看守火场或者休整时,我写稿,经常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

无数次,我都想摔下笔,说不干了。但一放下,心里空荡荡的,没过几天,又巴巴捡了起来。

努力不会白费。2016年1月,我借调北京,开始采访全国的森林部队。这之后的两年,我见过天堂般美丽的原始森林,也见过了大火肆虐遮天蔽日的地狱。

在极端严酷的环境下,我愈发深刻地认识到了人的渺小与伟大。

在大火席卷而过的森林里,明明是白天却犹如黑夜,漆黑的浓烟笼罩在空中。天上是黑灰色的流云,还飞过几只叫声极大的乌鸦。

远处传来类似爆炸的声音,身边不时有大树倒下——这场景,与电影里的世界末日并无两样。

最恐怖的是森林大火在几公里外燃烧时,看不见火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袭来,只能听到大火的嘶吼,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内心的绝望与无助。

但我的战友们,没有一个人放弃,武警森林部队,无论在多危险多火场上都没有出现过逃兵。夜以继日的扑救之后,战友们只能坐着互相倚靠着睡觉,没人喊苦喊累。我们部队至今已有60人牺牲在抢险一线,最小的只有18岁。他们是和平年代距离危险最近的人。

在内蒙古北部原始森林腹地,我住的营房就像硕大蚕茧中的小蛹,95万公顷的原始森林中,50名官兵就是一个小点,他们每个人承担的防火面积相当于24000个标准足球场。

我在这个没有网不通邮的“孤岛”中体验了夜间-52ºC的极寒,那种冻到骨子里,连骨头都在疼的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

在海拔高达4500多米的西藏那曲,我被恶劣的环境和战士们一张张通红的脸所震撼。那曲城区看不到一棵树,当地人说,种活一棵树,奖励十万块。战士们不信这个邪,从外面运来树苗,换了死,死了换,从未间断。后来他们直接把树种在桶里,冬天搬进室内,夏天搬到外面。战士们都喜欢在这里呆着,觉得树多氧气也多一些。这是我去过的最艰苦的部队,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在那曲只有一天的采访时间,我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感受战友们的辛苦,高原很快教训了我——不停歇地跑动,拍完照片起身时,我两眼一黑,晕倒在地,等到再度清醒过来,我已经在床上吸氧了。而我的战友们,在这样的地方,待了十五年!

这些年,我感受到的感动和震撼太多了,总希望离得更近,通过自己手中的笔和镜头,把自己感受到的传达给更多的人。2017年5月,大兴安岭发生特大火灾,一位北京的摄影记者拍下了我在火线上工作的身影。

在大兴安岭火场,战友把他的军大衣和胡萝卜都留给了又冷又饿,正在赶稿子的我。那时无论遇到什么险境,哪怕穿越火线,我也要拍到想要的照片并发表。

每次采访回来,我的身上都会留下一些火场印记,不是迷彩服裤腿被烧穿,就是相机背带被熏黄。

3年前,一个新闻干事在报道灭火新闻的途中牺牲了,那天,一个战友打来电话,“他不在了,找到的时候吐了一口血,身上还带着相机,死了。你还记得我俩从火场拍照回来的路上吗?一模一样”。我在电话这头愣住了,原来我曾离死神这么近。

转眼,自己已到而立之年,很多战友和同学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除了在跌跌撞撞中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除了拍过的照片,写过的稿子,一无所有。虽然离世俗意义中的成功标准很远,但我已经不急躁了。

回想自己当初立过的走出去的誓言,现在,我更想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做自己喜欢的这点事。

2018年3月,两会上得知,有着70年历史的武警森林部队将要退出军队序列。消息公布后,我与这块珍贵的牌子合了影,它今年就要成为历史了。

当我将成为5700万退役军人的一员时,才意识到自己也要面对柴米油盐了。幸运的是,始终有部队战友和媒体朋友在帮我,也有几家媒体向我伸出了橄榄枝。

2017年9月,第一次带着爸妈去三亚旅游,我拍下了夕阳下的他们。我们家世世代代生活在云南边陲,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海。在三亚住了十天,爸妈很开心,很自在,儿子带着出来玩,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欣慰和骄傲。

2018年8月份,按照计划,我和爸妈将会再次一起旅行。可是我还没休假,我妈就进了抢救室。医生在抢救妈妈时,昆明似乎一直在下雨,而我的天已经塌了。在意外面前,我觉得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在这个本该收获的季节,永远地失去了母亲。9月23日,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妈妈的照片,那是她18岁的样子。妈妈,我会把你永远放在心里,成长为更优秀的男人。子欲养而亲不侍,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包含的痛楚。

2018年10月1日零时起,我退役了。就像一场梦,只不过,梦,提前醒了。

当兵11年,前五年扑火,后六年拍照。我大概穿过10种不同的军装,在地震、火灾(121次)、冰灾、洪灾、泥石流现场,内心紧张,双腿颤抖,大部分时候真的没那么勇敢。

但当我见识到了自然的残酷与生命的顽强,不安感也一点点退散。感谢军队锤炼了我的意志力,让我拥有了随时可以从零开始的勇气和保护好自己心愿的自律精神。THE END

*程雪力于2018年10月退役,目前仍在为部队效力。这次,他又进了凉山火场。至4月1日21:00我们尚未联系上他。


(作者:通城县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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