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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剑胆琴心
往期回顾
(七)
一九九0年,共和国改革的毛毛细雨,滋润着山城小县,在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思想指导下,那个让乡下农民做梦也没想到过,一生梦寐以求也无法高攀实现的城市户口,悄悄地向乡下农民伸出了橄榄枝。凡是想要成为城市户口的农民,只要向公安户籍管理部门缴纳八千元钱,就可以将农村户口转变为城市户口,实现农转非,农民也可以成为城市人。刘福党心疼女儿,觉得没将女儿变成城里人,至今还是一个农村户口,还是一个农村人,心里就像欠了女儿一笔债。但是,那时农民缴纳的积累款和各项三提五统的增长比田里的庄稼长得还快,能够混个温饱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有余款呢?更谈不上花一笔巨款去买一个城市户口。
刘福党爱女心切,觉得女儿嫁到城里没工作没收入,遭金义仁的嫌弃,就是因为没有城市户口。于是不经老伴允许,也不与老伴商量,就私自变卖了家里精心饲养的两头肥猪,又是卖鸡又是卖鸭,并将粮仓里一满缸子稻谷也挑到镇上卖了,还借了2000元的高利贷,东借西筹,终于筹集了八千元钱,托远房表兄为刘桃花在公安部门买了一个城市户口。当刘福党将城市户口本交到刘桃花手里时,父女俩百感交集,刘桃花手里捧着户口本,眼里流下了伤心地泪水。刘福党对女儿说:“从今往后,你也拥有城市户口,你也是城里人,你也可以到城里找工作上班了。”
刘桃花虽然拥有了城市户口,可对一个刚进入城市的女人来说,却还是难以找到一个相对固定的工作。城里的待业人员比乡下田里的庄稼还多,又哪里有刘桃花的立足之地呢?有一个城里户口,却又无法找到城里的正式工作。刘福党花八千元钱为女儿买了一个城市户口,除给自己增加了一屁股的债务外,对刘桃花没有起到任何帮助,也没有改变刘桃花的现状,刘桃花依旧过着低三下四,过着挨打受骂的日子!
(八)
刘桃花结婚后的第三年,就生下了儿子金武。生下儿子后的那半年里,刘桃花不仅没有挨打,还真的被金义仁当作大小姐供了起来。金义仁戒了酒,还帮助刘桃花洗衣做饭,并且隔三差五到菜市场割上二斤肉给刘桃花煲汤催奶,自己抱起儿子亲个没完,他望着刘桃花脸上恢复了红晕,眼睛直勾勾的:“妈的,我们陶瓷厂谁有我这福气,老婆长得比豆腐还嫩,像电影明星一样好看,还给我生了个儿子”。金义仁像小孩子一样,抱着儿子上蹿下跳,完全变了一个人。刘桃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包围着,她没想到好日子来得这么快,所以,还在月子里,她就尽心尽意地满足着金义仁贪婪的欲望,极尽温柔和体贴。
然而,好日子像做梦一样短暂。九十年代后期与二000年初期,县里的国有企业就像害了新冠传染病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倒闭,县陶瓷厂也在劫难逃倒闭了。工人们的“铁饭碗”在不知不觉中被风化成泥饭碗、纸饭碗。县里规定,四十岁以下的职工帮助推荐到私营企业、民营企业就业。金义仁四十五岁,不在政府帮助就业的范围里,每月发给八十元钱的低保金,下岗自谋职业。金义仁这个当年引以为豪的国家正式工人,如同丧家之犬,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离开了县陶瓷厂。
金义仁每月八十块钱的低保金,只够买二包米的钱,家里有时还揭不开锅,儿子金武又要上学,这日子怎么过呢?刘桃花试着胆子与金义仁商量,出去做点小买卖,挣个油盐钱。金义仁一听就火冒三丈:“他妈的,我一个堂堂的国家正式工,到街上摆个烂摊子,做小买卖,我的脸往哪搁。” 刘桃花想说,“家里连买油买盐的钱都没有,你还有脸吗?”心里这么想,可哪怕是吃了豹子胆,刘桃花也不敢这么说。
日子总得过下去,金义仁不出去找工作,刘桃花只好托人东找西寻,自个在菜市场租了个卖鱼的摊位,干起了卖鱼小本生意。
卖鱼其实是个辛苦活,比农民种田还要辛苦,每天后半夜不到四点钟就要起床,要到外地贩运到本县的鱼贩子手里选购桂鱼、鲈鱼、财鱼等好出手销售的鱼,去晚了这些鱼就被抢光了。鲢鱼、鲤鱼、鲫鱼之类的鱼属滞销货,赚不了钱。刘桃花起早贪黑,每月能挣四、五百元钱,家里告别了那种捉襟见肘的日子。
金义仁下岗后就一直待在家里,也不出去找工作,像金义仁这样的人即使出去找工作,又有哪个愿意雇请他呢?为了解闷,金义仁自下岗后又恢复了喝酒。天天在家里醉生梦死的只知道喝酒,低保金不到半个月就被喝光了,没钱买酒了就找刘桃花要,刘桃花总是五块十块给金义仁,金义仁像吸毒上瘾,拿着钱飞奔出门,买酒去了。刘桃花劝他少喝一点,喝多了会伤身体,金义仁却对刘桃花破口大骂:“你以为老子失业了下岗了,成了无业游民,你就敢把老子不放在眼里,老子每月有政府发的八十块钱伙食费,你这个乡巴佬有吗?”吓得刘桃花浑身打颤,再也不敢劝他不喝酒了。
刘桃花卖鱼积攒了三千多元钱,她想送一千元钱回去给父亲还债,金义仁不同意,说:“家里现在还是一台十六吋的小电视,要换一台二十五吋的电视机,需要三千多,哪里有钱给你父亲还债!” 刘桃花说:“我爸的债是给我买城里户口欠下的。”金义仁反唇相讥:“给你买户口,又不是给我买户口。” 刘桃花壮着胆子反击说:“我用我挣的钱给我爸还债,又不用你的钱。”金义仁急了,抬手一巴掌,像拍一只苍蝇一样扇向刘桃花:“你连人都是我的,钱当然也是我的。”
刘桃花多年来承担着养活一家三口的重任,可依旧过着挨打受骂噩梦般的生活。
刘福党偶尔进城看望女儿,看到女儿在菜市场卖鱼,他从女儿一身肮脏沾满鱼鳞的衣服和一双粗糙散发着鱼腥味的手上,捕捉到了女儿一败涂地的城里生活。他有些后悔把女儿嫁到城里,但想起乡下风霜雨雪、日晒雨淋的种田只能填饱肚子的生活,他觉得女儿嫁到城里最起码不受风吹日晒之苦,两相比较,一扯平,心里也就有了些欣慰,觉得自己将女儿嫁城里还是选对了。
这样挨打受骂的日子到二0一二年秋天的一个晚上结束了。那天晚上,金义仁又喝多了酒,躺在床上睡觉,半夜里,他口渴了想喝水,起身下床去拿茶杯,脚还未沾地,突然脑袋里腾起一片火光,眼睛里烈焰冲天,他还没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人就倒了下去。金义仁被送进医院,脑溢血中风,经医生全力抢救,命虽保住了,但人却半身不遂,瘫痪了。
从那以后,坐在轮椅上的金义仁再也没有能力打骂刘桃花了。
(九)
金义仁中风后需要长期打针吃药,儿子上学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全家仅靠刘桃花那点卖鱼的微薄收入,实在是难以维持。刘桃花思量着如果白天卖鱼,晚上再做一份钟点工,每月就可以多挣四、五百元钱。刘桃花这样盘想着,就走街串巷的挨个咨询家政服务公司,心里希望上天垂怜,在不影响白天卖鱼的情况下找到一份增添家庭收入的工作。
年过五十的刘桃花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比电影明星还要好看的刘桃花了,脸上失去了青春,也失去了血色与光彩,眼角几缕鱼尾纹异常明显,头发枯燥,鬓角漏白,板牙也拔掉一颗,腰背也有些微驼,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老娭毑。那些经常到她摊位来买鱼的顾客,也都习惯称刘桃花为“桃娭毑”。像她这样五十多岁已衰老成一个老娭毑的女人,确实很少有人愿意雇请,也确实难以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
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怜悯之心,刘桃花很幸运地在家政公司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份晚上伺候一位怀孕年轻女子的家政工作。功夫不是很繁重,主要是做做卫生,为年轻女子晚上煲点汤,做做饭,陪陪年轻女子聊聊天,工作比较轻松。
年轻女子比刘桃花年轻时还要好看,还要光彩照人,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嘴、水蛇腰、白鹭腿,这样的女人真的是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万人迷”。见到这样的“万人迷”,哪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能做到坐怀不乱呢?刘桃花称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为“万人迷”。“万人迷”就会娇嗔地紧握小拳,在桃花胸前推搡几下,娇滴滴地佯装生气的样子道:“你才是‘万人迷’哟!”“万人迷”住在东方佳苑一栋三层楼的豪华别墅里,东方佳苑是县里有名的富豪区,都是一些达官显贵的人住在这里。“万人迷”居住的别墅其豪华与奢侈刘桃花只在电视里见过,墙上贴满了闪闪发光的瓷砖,楼上楼下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刘桃花踩在地毯上,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浮云上,巨大的电视机银幕贴在墙上,薄得像一块巨大砧板。初到这栋别墅,刘桃花就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一样走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既感到新鲜,又好奇。
刘桃花晚上轮换着给“万人迷”炖乌鸡汤、人参汤,还有银耳汤、红枣桂圆汤之类的。“万人迷”对刘桃花也很好,她把喝不完的汤给刘桃花喝,这生活比刘桃花家里强多了,刘桃花像过上了地主生活,这些海参汤、人参汤,是刘桃花在家从未喝过的,刘桃花感觉生活在天堂里似的。有时“万人迷”让刘桃花陪她一起喝,一起唠家常。“万人迷”什么都说,就是不说自己的姓名,也不说自己的丈夫,刘桃花也从未见“万人迷”的丈夫,也从不追问“万人迷”,有意给“万人迷”保留一份难言之隐。明眼人用鼻子都能闻出来这里面的不寻常,“万人迷”就是社会上成功男士圈养的“金丝雀”。
“万人迷”每月按时支付刘桃花工资,有时还会多给刘桃花一、二张“红票子”,让刘桃花受宠若惊,像接受了莫大的恩赐。这钱比刘桃花在市场上卖鱼来得容易多了。
“万人迷”晚上有时寂寞无聊,会打电话给一个刘桃花从未见过的男人,“你快来,你再不来,我就将肚子里的孩子蹦流产了。”
刘桃花连忙拉住“万人迷”,生怕她做出蠢事来,“千万别生气,怀一个孩子多不容易。”
“万人迷”搁下电话,自言自语地说:“坐牢一样,我真是受罪受够了。”
刘桃花劝她说:“你这牢房,我也好想坐,可我却没这个命没这个福气坐呢!快了,孩子一生下来,全身就轻松了。”
大约在刘桃花伺候“万人迷”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万人迷”喊肚子痛,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并挣扎着乱动。刘桃花抱着“万人迷”,劝她不要乱动,以免伤了胎气。“万人迷”叫刘桃花给13907244×××的手机打电话,刘桃花一手搂着“万人迷”,一手按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声音问:“什么事?”刘桃花说:“你爱人要生了,肚子痛得要命。”电话里的男人说:“不要紧张,我马上叫救护车,一会就到。”
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了,“万人迷”被抬上了救护车。不一会,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也在别墅门前停下,车上跳下来的男人让刘桃花若有所思,惊讶不已。“这个人不就是三十多年前提着彩礼上门向我提亲的张旺才吗?”
三十多年前的张旺才只是雅雀村里一名灰头土脸的小砖匠,精明的张旺才不甘心小打小闹,凭着自己的精明与勇气,大显身手,通过三十多年打拼,在县城里成立了“旺才旺业房地产开发公司”,社会上的人都恭敬地称他为“张董事长”或是“张总经理”。张旺才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先后开发了多个豪华高档的居民小区,现在的张旺才身价过亿,是县城有名的地产大亨,经常受到县委、县政府的表彰。
世事变迁,时光流逝,尽管当年张旺才提着彩礼上门提亲的事已过了三十多年,但张旺才容颜变化不大,略显发福的体态,只是比年轻时稍稍胖了一点,小腹微微隆起,身材依旧高大挺拔,满面容光焕发,更显得成熟稳重,一副中年男人事业有成的模样。刘桃花对张旺才这个人的印象一直铭记在心,甚至有些懊恼父亲当时不应拒绝张旺才的求婚。
可张旺才对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有些花白、腰背略显佝偻的老娭毑刘桃花却毫不知情,也毫无印象,只是对刘桃花稍许客套地说:“老大姐,谢谢你照顾我的爱人,希望你能继续留下来照顾她的月子。”说完,开着奥迪的轿车,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刘桃花望着绝尘而去,消失在昏黄灯光下的轿车,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刘桃花没有跟着去医院,她要回家,坐在轮椅上的金义仁如同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等待着刘桃花的照料。
刘桃花刚踏进家门,她的老年手机就骤然响起,电话是年近八十岁的母亲打过来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桃花说,父亲刘福党被镇政府派出所治安拘留了。原因是县政府招商引资,需要在老家建一个大型磨具涂料厂,村民的土地需要全部征用,村民失地后就地转化为城镇户口,享受城市居民待遇。以刘福党为首的村民不同意,一致反对。村民的理由是:“三十多年前,农民吃不饱饭的时候,盼星星盼月亮,做梦都想成为一个城里人,政府却以八千元一个的城市户口高价卖给农民。现在土地值钱了,农民种地有收益了,日子也好过了,却又用二万元一亩的低价来收购我们的土地,天理何在?”以刘福党为首的一伙村民一气之下将村里的路给堵住了,车辆无法进出。村民目光短浅,不知道引进企业是推动乡村振兴,方便村民家门口就业,促进农民增收的重要途径。当地政府为加快企业尽快落地开业,本着教育村民的目的,责成派出所以聚众闹事扰乱社会秩序为由,将刘福党等一众村民给拘留了。
刘桃花接完母亲的电话,突如其来发生的事件,让她六神无主,她一屁股瘫坐在板凳上,面对母亲的哭泣,面对父亲的牢狱之灾,自己却又无力相助。她这样一个无权无势、靠吃低保、靠做点小买卖来维持生活的弱女子,又哪有什么办法来挽救父亲呢?刘桃花只能暗自垂泪,深深感叹世事无常,命运无常。
2023年7月于通城
(完)
图文编辑|吴滟
责任编辑|黄争光
终审|皮江星
监制|傅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