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远亲,名叫李啟凡,今年89岁了。去年抗战胜利70周年,中央部署隆重庆祝,之前据说国民党军队里的抗战老兵也有可能参加阅兵。李啟凡的孙女诗韵从北京打电话问我:爷爷曾亲自参加对日作战,并负有重伤,这事能说说吗?我一听大感兴趣。我认识啟凡老哥,但从未听说他当过兵,还亲自打过日本人。我一向对抗日军人深怀敬意,哪怕是国民党军人。几番电话联络后,我利用周未来到(湖北省通城县)马港镇寺前村三组桃家冲,见到啟凡老哥,几番深入交谈,现将主要内容转述如下:
我出生于1927年6月,世居马港寺前桃家冲。12岁时,大哥介凡被抓壮丁在县城保安大队(又称自卫大队)当兵,家里劳力就只有我父亲1人。父亲想让我顶大哥回家干农活,在大约1938年某一天带我到县城,找保安大队长方成说情,求了三天,最后大队长说:“你哥是机枪手,现在拆开一挺机枪,你能重新装好就留下,否则免谈”!并让一名士兵马上拆枪。我虽然只有12岁,但不仅个头长得快,而且也还算聪明,认真看他拆枪的步骤,一次就组装好了。那个大队长蛮高兴,就让我留下了。我换上军装,接受训练,参加县城站岗、巡逻。我牢记父亲的叮嘱,从不欺压老百姓,尊敬所有的人,嘴乖手勤脚快,大家都喜欢我。特别是我的班长、贵州新义县的吴谦对我特别关照。
我们的大队长方成是麦市人。中队长叫王中立,是北港人,1950年镇反,被人民政府从汉川抓回,我亲眼见被解放军用手枪毙于县城东门。还有一个中队长桂大贵,是北港桂家的,后来当了土匪,抢劫杀人,解放后听说和方成一样被镇压了。一同当兵的许多人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个阁壁人叫刘长林,比我大几岁,关系比较好。
一年多以后,我和吴谦等许多人被派往咸宁保安团,隶属湖北保安师,驻地好像是温泉肖家湾,师长叫鹤规章,师政委邓雅梅,是通城北港人,好像又是个专员。我在第三团第二连二班,团长叫肖国平,崇阳人,吴谦还是我的班长。
大约是1939年或1940年四、五月的一天,我所在的连90多人奉命前往蒲圻(今赤壁)执行任务(也有可能是转移,长官不准问),走了几天,快天亮时来到蒲圻的太平口(当时不知道地名),遭到约500多日本兵的包围伏击。日本人有许多炮,还有飞机从天上扔炸弹。我们只有4门小迫击炮,每个班有一挺机枪,其余就是步枪,也没有步话机,无法跟外部联系寻求增援。幸好子弹充足,记得我一个人就带了将近200发,4颗手榴弹。刚开始时我吓得发抖,一会儿见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气起来也不怕了。我趴在一个小缺口,头压得很低,慢慢地瞄准了再扣扳机,一个上午总共打死打伤了五六个日本兵,班长吴谦几次表扬我“打得不错”!但敌众我寡,又没有救援希望。连长组织几次突围冲锋都被打了回来。我们的人越死越多。正午过后,我参加了第三次冲锋,刚跑出没几步,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腹部,我一阵剧痛倒地昏迷过去。第二天早上,我在一阵疼痛中醒来,睁眼一看,周围全是尸体,主要是保安团的,也有一些日本兵,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我下腹左侧被打成一个大洞,肠子都流出来了一截,痛得不得了,衣服裤子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我喊了几声没人应,忍痛往外爬。爬了大约一里多路,看见一座庙,爬到庙前动不了。出来一对中年夫妇把我扶了进去,拿出他小孩的衣服给我换上,又上山采草药给我治伤,尽心照顾我。后来知道这对中年夫妇男的叫曾宪坦,女的姓漆,名字现在忘了,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这对夫妇对我讲,这场仗打了一整天,到傍晚才打完,保安团全部战死,一个都没有跑出去。我没死算是命大。
十几天后,我伤口基本愈合了,要回家。这对夫妇又用一只裤管扎成口袋装了7升米给我做盘缠。我历尽艰辛步行十几天终于回到通城家乡。我衷心感谢这对夫妇,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恩情。
…………
这一仗,以国民党地方保安团一个连不足百人,对抗日本正规部队有计划设伏又有后勤支援的500余人,武器装备差距悬殊,而坚持抵抗了一整天,直至全军覆没,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也算是表现了中国军人英勇顽强舍身卫国的精神。
我连续3次到寺前找李啟凡老人了解情况,并问他可有留下抗日的证据?他说实话,除了腰间那一进一出两眼枪伤疤痕,别无任何证据。因为解放后,经常有干部到家里询问他在国民党保安部队里的情况,一搞运动就有民兵把他带到公社里、区里接受审查,反复的交待、反省。因为怕,把所有与当兵有关的东西全扔了,也从不主动对人讲自己少年时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连打过日本人也不敢讲,包括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表姐,几十年来也不知道他当过兵打过日本鬼子。至于人证,老人还记得一些人名,但也都早已不在人世了。没有人能证明他打过日本人,除了不能说话的腰间枪伤。
为了进一步核实事情真相,在联系赤壁市、赤壁镇和太平口村之后,2015年12月2日,我亲自开车,接上李啟凡老人和他的女儿旭辉,前往赤壁镇太平口村,寻找当年战场。在太平口村村支书万齐发、村民张用浩的带领下,寻访了90岁的抗美援朝老战士肖先长、原赤壁公社书记张用文、太平口村原支部书记蒋必洪等老人,几处寻找,在八甲坳发现一地形,两山相夹,中间一必经之路,确是一设伏打仗的好地方。而且约一公里开外山脚处,解放前就有一寺庙叫地母庙,直到1958年建黄盖湖农场开渠才拆毁,1992年村民又在离老庙不远处重建地母庙。关于那一仗,没有人能清楚记得,但老人们都说这个地方解放前是老打仗的地方,新四军、共产党游击队和日本人打过,国民党和日本人打过,国民党和解放军也打过,死过很多人,现在在山坡山脚随处都可以挖出子弹头。啟凡老人反复察看,对照老庙的位置,十分肯定这里就是当年与日本人激战的战场。七十多年了,终于来到了魂牵梦绕的地方,老人无数次流下热泪。特别是当问到当年庙里的一双夫妇,当地老人说只知男的姓曾,洪湖人,女的是江西什么地方人,拆庙前都走了,也没有见过他们的儿子,现在无法寻找,啟凡老人老泪纵横,对着庙门就要下跪,被我和他女儿扶住。老人说:“兄弟呀,我这次来特意让女儿带了点钱(3000元),要是见着了救命恩人的后人,我一定要表示一下心意。现在找不着人了,怎么办呢?”望着老人寞落的身影,我只能安慰他说:找到了当年流血战斗的地方,找到恩人生活的地方,也算了却了心愿,恩人九泉有知,也会很欣慰的。
赤壁之行,我特意拍了不少照片,可惜在今年9月份手机丢了,许多照片遗失,痛心之极,也怪我没有及时留备份,后悔莫及!
赤壁回来后,我已开始着手整理资料,甚至想邀新闻界朋友带摄像机再访李啟凡老人,一则考虑手上没有过硬证据,一则也是一直工作忙,没有落实。
今年10月31日晚,我正在县医院综合八楼参加县里的电视问政会,啟凡老人的孙女王若兰发来短信,称爷爷病重在县医院住院,我回信说正好散会去看望老人。不一会若兰又来信说老人下午已出院回家。我散会太晚,只好第二天上班处理一下工作后于十点多来到寺前桃家冲,见到老人躺在床上,好一会才认出我来,语言也不太清楚了,握着我的手流出眼泪,发出:“感谢……(病情)难得回头”等含糊声音。我只好说一下安慰、鼓励的话,并叮嘱旭辉夫妇,在老人清醒些时立即通知我,我还要来和老人说说话。11月4日,若兰发来信,说爷爷已于昨天深夜去世。我一时呆若木鸡!我安排完工作,中饭后奔往桃家冲吊唁。看着老人消瘦平静的面容,我深深自责,为什么不在老人还健康时录下一些音频视频资料?为什么不抓紧写下点东西?为什么不在老人清醒明白时,争取给他一个“抗战老兵”的正式称号?
如今老人离世,他走时一定带着一些遗憾。我必须将这件事记录下来,争取有个地方正式刊发,并尽快到老人坟前祭告安慰老人在天之灵。我在深深自责的同时,更加深刻认识到古人讲的“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就是告诉人们凡事应该做的,决定了又能够做的,就要立即去做,不要等。有许多事不能等,等不得也等不起。有些事一等就可能成为终生遗憾!
今天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14年艰苦抗战,是每一个中国人永远不能忘记的历史。14年间,无数中华儿女为了民族独立解放,前赴后继,英勇战斗,体现了中国人民不畏强暴、不怕牺牲、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不屈精神,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英勇斗争故事。值抗战胜利77周年之际,特翻出几年前写的一篇有关文章与大家分享,以示纪念。
通城县史志研究中心 杨伟民
(20171216)
(20220903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