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树,是我们那一带乡下农户人家七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期挣钱补贴家用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
每每想起四十年前我随同生产队一些青壮劳力到江西桃树港、白岭与崇阳高枧、金塘等地扛树贩树的日子,腿脚就发软,心里就发怵,脑袋就发麻,身体会不由自主地打几个冷颤,浑身像触电了一样满是鸡皮疙瘩。
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二年暑假农历七月中旬与大哥到崇阳金塘公社一个叫半山村的地方扛树贩树的经历。
那时,生产队里已完成了“双抢”生产,就是完成了抢割早稻、抢栽晚稻。新栽在田间的晚稻也耘了第一遍,禾苗也都泛绿了。生产队里的劳动也有了短暂的轻松。这个时候,除了部分年纪较大的老人与妇女留在生产队里从事一些轻微的劳动外,部分青壮劳动力会趁短暂空闲时间外出从事一些副业,挣点零花钱,补贴家用。
我两个哥哥刚二十岁出头,正是孔武有力、脚步生风的年龄。这个时候,也会趁机去江西修水、崇阳高枧、金塘等地扛树贩树,一个来回需要二天一夜,挣十来块辛苦脚力钱。
“双抢”完成了,离开学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再过二十天,高三就要开学了,可二十五元钱的学费却还没有着落。往年这个时候,两个哥哥带我外出贩树,学费都挣得差不多了。我心里急得团团转,却又想不出筹钱的办法,每天为这二十五元钱的学费钱愁眉不展,默默发呆。
高二下学期二十二元钱学费是大哥正月初六后用七天七夜的时间,从江西铜鼓县扛回两根六米长的圆杉木贩卖到八燕木材市场为我挣的。当我从大哥手里接过二十二元钱时,嘴里虽然没说感恩之言,但这件事如同斧凿刀刻般在我心里留下了一辈子的记忆。为这二十二元钱,大哥在连绵不绝的深山峡谷里走了七天七夜,睡过多少田坎,躺过多少坟沟,睏过多少石板,只有大哥自己心里清楚。扛着两根杉木走了七天七夜,肩膀中间勒出一条血红色的坑槽,留下一层厚厚的结疤,比长期耕田的老水牛颈脖上套着犁铧留下的那层结疤还厚。
我多次请求两个哥哥带我去崇阳高枧或江西修水去贩树,自己的学费我要自己挣。
这个时候的二哥一般是不乐意带我去的。二哥嫌我年龄小,肩膀嫩,腿脚没有耐力,在路上总是连累他,是他的累赘。
大哥经不住我多次请求与游说,答应先带我到路途较近的崇阳高枧和金塘去贩树。虽说崇阳高枧、金塘比江西修水、铜鼓路程要近得多,但来回也需要二天一夜,需走二百多里路,这对肩膀还比较稚嫩的我来说,确实是一次严峻的考验与挑战。
一天早上,我吃完三大碗稀饭,大哥就吩咐我随他到崇阳金塘公社一个叫半山村的地方去贩树。
我手忙脚乱地在家找了一个手工缝制的小布袋,用喝水的搪缸舀了一满缸米倒在布袋里。这是我在路上二餐饭的粮食。在抽屉里找了一个半旧手电筒放在布袋里,捡了一双破旧球鞋穿在脚上。夏天里,乡下农户人家一般都不会舍得穿鞋的,整天赤着双脚在家里地里穿梭来回,只有晚上洗过后才会趿拉着半截拖鞋套在脚上。暑假期间,我也和这些农户们一样,赤着双脚在田间地头忙着挣工分,脚板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像树壳一样厚,像牛皮一样硬,踩踏着路面上的碎石与砂子,没有一点痛的知觉。
上午大约八时,我随同大哥往崇阳金塘进发。大哥上身穿一件白色但已洗得泛黄了的背心,肩上搭着一条用于擦汗的黑不溜秋的毛巾,下身穿着平角大裤衩,这是夏日里农户们最常见的着装。
大哥长相英俊挺拔,一米八的个头,国字大脸,目光炯炯,体格健壮,早年曾验上兵,因家里变故未能去成。大哥曾是“农业学大寨”文艺宣传队的主角队员呢。如果大哥落在机关单位上班,拿着国家每月按时发给的工薪,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说不定如同当时电影《小花》里的主演唐国强一样,成为人们心中的“小鲜肉”,女神们眼里的“小帅哥”。可惜生活在乡下,终日太阳晒、雨水淋、霜风削,为吃穿奔波,逐渐变成一个黑脸张飞了。
大哥在前龙行虎步,疾走如飞,我在后面紧追慢跑,不时还要小跑一程才能跟上。七月,炙热的太阳如同火球一样照射在身上,火辣辣的。我们乡下人不怕热,也不怕晒,背上晒得如同水牛背一样黝黑黝黑的,也没有感觉。
我与大哥一路无话,只顾埋头迅速赶路,一刻也不敢怠慢,必须在天黑前赶到买树的目的地,如果当晚没有赶到目的地,没有将树买好,我们在路上就要多呆一天,多花销一天。
中午,我们贩树人一般不会停下歇息吃饭的。我早上虽说在家喝了三大碗稀饭,肚子也胀得鼓鼓的,可是路上撒过几泡尿后,肚子早就空空荡荡了。
太阳偏西,估摸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我的肚皮已贴近背上的脊梁了。
头上太阳暴晒,脚下急步疾行,肚子饥肠辘辘,我有点走不动了,便向大哥提出想找点水解解渴,歇歇脚再走。
大哥指着路旁不远处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说:“我们就在这里喝点水,歇个脚再走。”
水坑可能是当地农户用于日常蓄水浇菜的,水坑里的水比较清亮,是山上岩石缝里流出来的,只是水面上漂着一些草屑和浮萍。我们把漂在水面上的草屑和浮萍用手撇开,然后双手合拢,将水舀到嘴里咕咚咕咚喝起来,感觉十分的清澈爽口,满嘴甘淳。如同玉液琼浆,比冰冻矿泉水还好喝,水喝足后,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心底生起了一股爽净与透彻,一股热流在全身荡漾,顿觉浑身增添了许多力量。
我与大哥盘坐在水坑边,享受山涧清风给我们带来的凉爽。大哥开口道:“剑姑咧,你要好好读书哇,将来奔个好前程,莫像我们这样整日肩挑背驮。”大哥年纪不大,话里却满是沧桑。我知道,尽管大哥身体强壮,但苦难的生活还是压垮了他挺直的脊梁,才有了他这样沧桑的感触。
听着大哥的话,我鼻子一酸,心里痛痛的。我知道,自己天资并不聪明,在学校严重偏科,总体成绩平平,想通过高考跳出农门,改变命运,恐怕会辜负大哥对我的厚望。我盼望高考,希望早点结束“十年寒窗苦读”的生活;我又惧怕高考,高考后,我就将成为一个货真价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不鄙视农民,也不排斥农民,但确实还没有做好当农民的思想准备,像路遥笔下《人生》里的主人翁高加林一样,心里不甘,徘徊不定,渴望跳出龙门,渴望改变命运。
我唯唯是诺,以“我会尽量努力的”一句话敷衍应答大哥,心里却没有半点底气来实现大哥对我的厚望。
歇息了约一袋烟工夫,精力恢复了好多,大哥又催促我继续向前赶路。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疾行,我与大哥于傍晚六时赶到了金塘公社一个山名叫半山的地方。大哥说,半山村位于快接近山巅处,那里货源足,树价便宜,是贩树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只是这个地方十分偏僻,群山逶迤,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山巅高耸入云,山壁仿佛斧砍刀削而成,壁立千仞。一条逼窄的山路如同一条细小的绳子悬挂在悬崖陡壁上,在两山对峙的山腰间七拐八拐蜿蜒盘山而上。路边怪石嶙峋,崎岖险峻,峡谷流水潺潺,只闻水声,不见谷底。不说扛着树通过,就是看上一眼,也会心惊肉跳。
“半山十九里,走到半山九里半”,是当地村民的一句俗语。意思是,整个半山共有十九里山路,走到半山中间才走完九里半。我们在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可是山越来越高,路越走越陡,谷越走越深。我实在是有点走不动了,想坐下歇息一会。大哥说,快到了,坚持一下,前面就是。好不容易到了大哥所指的地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又问:“大哥,哪个才是呀?”大哥又往上个山头指了指说:“别急,前面那个就是。”大哥没有看过《三国演义》,但大哥把《三国演义》曹操望梅止渴的计谋恰如其分地运用到了我身上。又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坳,大哥又说快到了。走啊走,不知拐了几道弯,过了几个坳,翻了几道岭,爬了几道坡,穿了几个村,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终于到了大哥说的半山村。
半山村有十几户农户零星分散在各个山坳里。由于当地封山育林,禁止村民砍伐买卖树木,村民们不敢明目张胆的卖树,我们买树人只能在离村庄不远的背人耳目的地方坐等天黑,然后装做探亲访友的样子,悄悄地进入农户家进行树木买卖交易,就像解放前地下工作者一样神秘。
天黑后,大哥带我悄悄地进入一户用泥土夯实砌筑、屋顶盖着茅草、房子显得十分低矮的农户人家,这家农户从门到墙到梁到屋上盖的茅草,无一不是黑黢黢的。农户屋里只点着一盏朦胧暗淡的煤油灯,显得更加黑暗。我们猫着腰走进农户家,满屋弥漫着一股柴火烟气氤氲的味道,房子狭小拥挤,几件农具与家俬撒满了目之所及的角角落落,显得十分凌乱邋遢,无比寒碜,一看就是一个穷得无法再穷的家庭,给人一种贫穷至极的感觉。
“请问你家有树卖吗?”大哥带着一种恭维的近乎讨好的口气,对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的一位男老人问道。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六十多岁当家作主的老人,老人剃着光头,头顶锃亮,穿一件手工缝制的显得宽大空荡的土布大短裤衩,赤着黝黑发亮的上身,腰背佝偻得不成样子,脸上沟壑纵横,端着一个古色的铜烟斗,蹲在破烂的木门槛上,一边津津有味地抽旱烟,一边发出一阵阵的“咔咔”的咳嗽声,嘴角上还流挂着一条长长的涎液。
“有是有一些杉木,不知你们出的价钱如何!”老人开口说道。
“价钱好说,就按你们当地的行情买卖。”大哥回复老人。
老人端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带着我们到屋后屋檐下察看堆放的杉木。这是他们家早前从大山里锯下来等待出售的杉木,约有二十多根,杉木都已剔去了枝桠,削去树皮,树相树品很好,每根杉木长约5米,直径约六寸,笔直、光滑,无弯曲,无树瘤,是我们贩树人看好的上品货。
大哥与老人就杉木买卖价钱进行了一番磋商,双方达成了一致意见,大哥以每根杉木六块钱的价格与老人成交。
大哥买了四根,帮我买了二根。
大哥将树木捆绑妥当后,就从我们携带的布袋里抓出几把米,借用主人家的铁锅煮饭,并多抓了二把米,准备煮熟后也端送一碗给老人。从早上八点喝了三碗稀饭,到晚约九点钟,我们沿途只喝了三、四次山泉水,肚子早已是饥饿难忍了。
主人家很大方,免费给我们提供了几只辣椒和一块南瓜,并帮我们煮熟弄好。
不一会,饭煮好了,低矮的小屋内弥漫着白米饭的香味,让人馋涎欲滴。
在家里,我们平日很少能吃上一顿这样香喷喷的白米饭,只有外出到大山里砍柴或扛树贩树时,才能享受这样奢侈的待遇。白米饭和着辣椒炒南瓜,我狼吞虎咽的干掉了一大钵。老人看着我们吃饭的样子,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目光,喉咙结节处明显一上一下地滑动,嘴里好像咽下一口又一口唾液。我猜想,他们这样的条件,一年到头,估计也难以吃上一顿白米饭。
大哥在灶台上又找了一只碗,将铁锅里一大坨白米饭盛在碗里,双手端给老人,带着恭敬口气说:“这是给你的,你也尝一尝”。老人端过碗,就像接受了莫大的恩赐与馈赠,嘴里不停地对大哥说:“多亏你了!多亏你了!”
我们吃完饭后,老人叮嘱我们,一定要在村民入睡后才能扛树出村,主要是担心被村民发现后招来妒嫉和举报。大队和公社都组建有巡逻队,巡逻队的主要职责就是封山育林,禁止村民砍伐和出卖树木,巡逻队发现村民私自砍伐和出卖树木,不仅要将买主的树木没收,还要对卖家进行处罚。
尽管有封山育林的禁令,但村民家家户户都在偷偷地砍伐树木,将砍伐回家的树木贮藏在自家屋后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然后,找机会悄悄卖给我们这些外来买树贩树的人。“靠山吃山”,这也是当地村民繁衍生息维持生计的一项重要收入来源。任何禁令在生存抉择面前,都是一纸空文,显得苍白无力。
大约晚上十点,村民们都已陆续入睡,在万籁俱寂的时刻,大哥与我在老人的引导下,扛着树悄悄地出村,沿原路返程了。
一路上,虫鸣声、鸟叫声、水潺声,不时还传来动物的吼叫声,使大山里的夜显得格外幽静,给人一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诗情画意的美感。
刚开始,二棵树扛在肩膀上还感到比较轻松,身体灵巧轻便,脚板利索有劲。但后来,随着山路越走越险,我们扛着树在窄窄的山路里行走,犹如在半空中走钢丝,凝神屏气,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的分心,扛在肩上的树也感觉越来越重,再也没有了那种“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的感觉了。
扛着树,行走在这样险峻崎岖的山路上,是个技术活,丝毫马虎不得,扛树人除了小心翼翼外,还必须掌握扛树技巧,树梢应朝前树根朝后,在较平坦的路面上行走,肩上扛的树要尽量与路面保持平行,若是成俯仰状态,树梢极易撞着山壁,拐弯时,树梢应随着拐弯的弧度平衡行进,树梢拐弯的弧度大于路面拐弯弧度,容易横空掉下山谷,弧度过小,容易撞到山壁。上坡时,树梢稍许上仰,下坡时,树梢适当下俯,换肩时,要猫着腰,像弯弓一样,尽量将头往下弯,头从树下钻过,才能将树从左肩换到右肩,或从右肩换到左肩。如果操作不当,轻则摔倒在地,重则连人带树摔入谷底。若是不幸摔入谷底,不说粉身碎骨,肯定是体无完肤,遍体鳞伤。
这样的山路有近二十华里,我与大哥行走在这样的山路上,两只眼睛紧紧盯着路面,慢慢移动,就像裹了足的老太太,莲步轻移。行走时,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左手打着昏暗的手电筒,右手掌握肩上树的平衡度。手电筒电池不足,只能照亮前方五、七米远的地方。有的路面还不足二尺宽,需要用一只手拽扶着山壁,像探险一样,一步一步的前移。大哥在前面探路行走,我在后面紧紧跟着,既不敢跟得太近,太近了,树梢容易撞着前方的大哥,又不能间隔太远,太远了,我在后面显得孤单,高山大岭,冷静幽黑,一个人行走,心里十分恐慌。有时,见到嶙峋的山石或形状怪异的树木,或听到古怪的鸟叫声和山里物兽的吼叫声,在空旷幽寂的黑夜,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像触电一样涌上心头,吓得身上汗毛直竖,背上冷汗直流,双脚抖颤发软。
山路越走越窄,越来越险,真有“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险峻。尽管我小心谨慎,脚步轻移,但还是出事了,因手电筒光线暗淡,我没看清脚下有一个塌了方的缺口,我右脚刚好踏在缺口处,“轰隆”一声,连人带树摔倒在山路的缺口处。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直冒,以为自己这下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谷,幸好这个缺口狭小,缺口下方的杂木和蔓藤自然织成的网状缠住和阻挠了我下跌。不然,我跌入谷底,早已投胎转世了。
行走在前面的大哥,听见后面“轰隆”的响声,知道我摔倒了,连忙说:“剑姑,你莫怕,坚持住,我马上回来拽你。”
山路非常狭窄,人与树无法停靠歇息,只有找到地面空间较大的拐弯处,才有停靠歇息的地方。大哥行走了五、六百米远才找到这样一个拐弯适合停靠的地方,然后急忙回转身来拽扶我。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我悬挂在杂木与蔓藤相互缠绕交织一起的藤架上,胆颤心惊,感觉自己危在旦夕,随时都有跌落谷底的危险,整个人巴伏在藤架上,又不敢用力挣扎,生怕跌落下去,一分一秒都难以度过。
大哥打着手电筒,一晃一晃的走了过来,手电筒的光亮虽然很暗淡,但对命处绝境的我来说,那是希望之光,生命之光,是救星的到来。大哥首先搬开压在我头部上方的杉木,然后将我从藤架上拽扶上来。我两腿发软,几乎难以站立,好久才从恐惧中缓过神来。大哥用手电筒将我一照,只见我脚上、手上、脸上被杂木和锯齿一样的荆棘划出一道道血痕,幸好只伤皮肉,未伤筋骨。尤其庆幸的是刚才没有跌落山谷。我回望了一眼刚跌落的地方,又是毛骨悚然,脊骨发凉,深不见底的山谷,犹如一张巨大血盆大口,可以随时将我整个人吞下。
大哥接力帮我将树扛到拐弯处,一再叮嘱我,慢慢走,小心一点,千万小心!
我带着大哥的嘱托,带着累累伤痕,重新扛起树一腐一拐地小心翼翼地随同大哥继续前行往山下赶路。
深夜十二点,我们好不容易从山里走出,来到较为平畈的叫曾家园的村庄。虽说平畈道路行走比较安全,也比山路轻松许多,但曾家园一带居住的村民比较多,居民多危险就大,加之沿路设有巡逻队,我们行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可以说是危机四伏,步步惊险。行走在前头的大哥,时刻高度警惕,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没有丝毫的懈怠。遇到前方有人,我们快速就近躲藏到田坎下,或坟沟里,或树林中这些较为隐蔽不易露现的地方,直等到巡逻队走远了,我们才能将树扛出来继续向前赶路。像极了《乌龙山剿匪记》,巡逻队如同解放军战士,行动敏捷,四处剿匪,我们贩树人就像田大膀等一众土匪,为躲避巡逻队,扛着树东躲西藏。
我们满以为能顺顺当当地通过曾家园,没想到在曾家园平畈上行走了约三、四里路时,迎面传来了人语的嘈杂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手电筒照射过来的影子越来越近,大哥警惕性极高,忙对跟在后面的我说:“剑姑,不好了,我们遇到巡逻队了,赶快找个地方躲一下”。大哥扛着树,疾速地离开大路,往平畈的田埂上跑。我心里也怦怦直跳,扛着树紧跟大哥往田埂上跑,我们来不及将树放下躲避,几只明晃晃的手电筒照射过来,照得我们连眼睛都睁不开。
“站住,干什么的?哪里卖来的树?”为首的一个巡逻队员拿着明晃晃的手电筒,照着大哥,大声吼道。这问话的口气,就像警察审问一个犯罪分子,吓得我不寒而栗。
“树是我们从金塘半山买的,马上开学了,想给弟弟挣个学费钱”。大哥扛着树,赔着笑脸小声地应诺。
“别啰嗦,走,跟我们到大队部接受处罚。”为首的那个巡逻队员像对待一个刑事犯罪分子毫不留情地说道。
在人多势众的巡逻队面前,我们只能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乖乖地顺从巡逻队的意见,跟着巡逻队来到大队部。
巡逻队押着我们走了二、三里路,来到一个好像是生产队储藏粮食的仓库前,我们按照巡逻队员旨意,将树斜放在靠仓库的墙壁上。
“你们人可以走了,但树必须扣下。”那个为首的巡逻队员又发话了。
“你们行行好,高抬贵手,稍许罚一点钱,放我们走吧!”大哥用十分卑微的语气,陪着卑微的笑脸,不停地向为首的巡逻队员乞求。
巡逻队员经过一番商议,为首的巡逻队员恸了恻隐之心,说:“罚款十块,今后不准再来我们这里买树了。”
“你们行行好,发点慈悲,请再少罚一点。”大哥向那个为首的队员打躬作揖,既是纠缠又是乞求。
“罚款六块,再一分钱也不能少了。”为首的那个巡逻员发了善心,作了最后决断。
再乞求也没有指望了,大哥虽然很舍不得,但也只好乖乖地掏出六块钱,交给那个为首的巡逻队员。
交过罚款后,巡逻队示意我们可以走人了。我们扛着树,像逃离虎口似的,迅速地离开了巡逻队,继续赶路。
路上,大哥担心我吓着了,安慰我说,贩树人遇上巡逻队是常有的事。认罚吧!就当卖树少挣几块钱。
深夜二点左右,我们到达高枧石咀铺。这是贩树人的必经之地。一条二、三米宽的石板路从石咀铺两边房屋中间穿过,这段路虽然不足百米长,但要顺利通过,却是险象环生,步步惊心。我们刚刚进入这段路,尽管我们行进时轻手蹑脚,但脚步与路面的的摩擦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还是惊起了狗的狂叫和咆哮,狗的狂叫声与咆哮声此起彼伏,在寂寞的夜空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声一声的警报声飘荡在石咀铺的上空,我们走得越快,狗狂得越凶,叫声越大,我们就越慌张。不时还有几只狗猛地窜到身边狂狂乱叫,吓得我们踯躅难行。大哥经验丰富,手里早就拿了一根二米多长的棍子,当为首的那只狗窜到身边,大哥就瞄准这只狗的脑袋猛力一棍,打得这只狗“嗷嗷”惨叫,群狗一哄而逃,狗的狂叫声就偃息了。我们不担心狗咬人,而是担心狗的狂叫声惊动巡逻队,暴露我们的行踪与目标。只要巡逻队在石咀铺前后设堵,我们就插翅难飞了,只能乖乖束手就擒,等待巡逻队的再次处罚。
石咀铺有惊无险,我快速穿过石咀铺后,于凌晨三点左右到达高枧义源。义源与黄袍雷吼交界,从义源到雷吼需翻越大盘山下的鸡毛岭。鸡毛岭又长又陡,一盘接一盘,盘山而上,像一部天梯,令人望而生畏。从岭下到岭峰全长约有八里,我们肩上扛着一百二、三十斤重的树木,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急行了五个多小时,又要翻越八里多路的鸡毛岭,确实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
为了翻越鸡毛岭,我与大哥在岭脚下找一个地方先歇一会,养点神蓄点力气。我们选择一个田坎,把树梢放在田坎埂上,把树根放在田里。这样,起肩时不需要蹲下去,只需要弯一下腰就可以将树轻松扛起来,可以节省一点力气。如果将树整个平放在地上,要扛起来就十分吃力。
我们将树停放妥当后,就顺便躺倒在田埂上,田埂上长着密密的厚厚的杂草,密密的厚厚的杂草垫在背部软乎乎的,像躺在席梦思上一样舒服。已是疲惫不堪的我躺在软乎乎的田埂上,好想睡一觉。大哥一再叮嘱我不能睡着,只能躺下歇一会,因为还在崇阳境内,巡逻队有可能随时出现。快过境了,遭遇巡逻队处罚,实在是太不划算了。为了不让我睡着,提高警觉,大哥还向我介绍说,前不久,我们村里一个贩树的人就因为倒在田埂上睡沉了,连巡逻队员走到了跟前都不知道,还是被巡逻队员吆喝醒的,结果买的树全部被巡逻队没收。大哥叹息道:“这个人背狗屎运,也只怪自己睡得太沉了。”
约一袋烟的功夫,大哥就催着我起来爬鸡毛岭继续赶路。我扛着树感觉如同一座山似的压在肩上,腿脚像囚犯一样扣上了沉重的脚镣,三步一停,五步一顿,越走越累,越爬越难,后来,几乎是一步一步的移,一脚一脚的挪,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头上滚落,汗水如雨水般从额头蜿蜒而下,使眼睛都无法睁开,大裤衩被汗水浸得如同在水里浸过一样,我气喘吁吁,学着大哥的样子,不停地将树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仍感到极度的疲累乏力,多次想放下肩上的树木再歇一会,大哥却说:“不行,得赶紧翻过鸡毛岭,摆脱巡逻队的威胁。”我只有硬着头皮,卯足浑身的力气,可以说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咬牙继续爬岭。
经过约二个多小时的艰难爬行,我们终于在凌晨六点左右到达鸡毛岭山顶。鸡毛岭属于黄袍雷吼管辖范围,我们终于摆脱了崇阳巡逻队的威胁,就像当年红军甩脱了国民党部队围追堵截一样,不禁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没有了压力,身心轻松了许多。站在鸡毛岭山顶,遥望东方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心里就像当年伟人翻越六盘山后,有一种“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的亢奋与豪迈。
从昨晚十点出发到今早六点,我们扛着树急速行走了八个多小时,走了一百多里山路。至此,离家里也只有不足二十里路程了,站在岭上可以远远看见家里的影子。如果不出意外,中午十二点就可以赶回家。到达鸡毛岭后,贩树人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弄顿早饭,歇歇脚养养神。
鸡毛岭山顶路旁边有一座残垣断壁、破砖烂瓦的旧庙,原来叫“普济庙”,庙堂门庭上“普济庙”三个字还隐约可见。旧庙里的菩萨在“文革”时期被当地群众砸个稀巴烂,已经没有了菩萨的踪迹和影子。旧庙的偏房居住着当地生产队里一位六十多岁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五保户”。庙堂大厅被当地群众当作牛棚和羊圈使用,整个庙堂里充斥着牛羊粪的臭味,牛羊尿的臊味,还有饲养牛羊草料的腐烂味,曾经香客盈门,香火旺盛,善男信女顶礼膜拜的“普济庙”,如今沦落成污秽不堪的牛棚与羊圈。尽管浊气熏人,但这却是我们贩树人难得的一个安逸歇脚的好地方。
大哥到偏房找到“五保户”老人,像往常一样请求借用老人煮具,弄一顿早饭吃。老人已习惯了贩树人在他家弄饭,也很善意,尽力提供方便。贩树人也不亏待老人,按吃饭的人头算,人多时一般每人抽二毛钱给老人,人少就按每人伍毛钱付给老人,算是麻烦老人的谢资费。
趁大哥在煮饭的间隙,我就在庙堂大厅里找了几把饲养牛羊的稻草铺在地上,没有了巡逻队的威胁,我静心静意地安安心心地躺在铺了稻草的地上,像躺在五星级宾馆包房里,惬意极了。贩树人有句口头禅:“过了普济庙,卖树数钞票。”心里盘算着,要是大哥还带我贩二、三次树,我就可以将高三上学期的学费挣足。心里这样想着,耐不住瞌睡的侵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得又香又沉。
扛树贩树的经历,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但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乡村扛树人那种不管前面的道路多么崎岖,肩上的担子多么沉重,生活多么苦难,却仍然一往无前,把一切艰难险阻都通通踩在脚下,不达目标决不罢休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在后来的生活与工作中面对重重困难,仍能坚韧不拔、风雨无阻、砥砺前行。
2022年8月31日于通城
图文编辑:吴滟|责任编辑:胡颖|审核:傅凡
监制:黎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