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剑胆琴心

酷暑已退，天气渐渐变得凉快一些。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我买了一些我们常吃而乡下娘平日里很少能吃到的食品，如桃酥、蛋糕、面包等，提着沉甸甸满满一袋实则花钱不多的食品，回乡下老家看望娘。

上午十点，我乘坐农村客运班车来到了乡下老家。在离乡下老屋约100米远的地方下车，远远看见老娘正与村里几个老娭毑老大爷围坐在祖堂屋大门口拉家常。

“吔，那个走过来的人，那走路的样子好像我家老四哟！”在距祖屋门口大约40米的地方，我就隐约听到了娘的自语声，看见了娘张望我的样子。旁边闲坐的几位老娭毑老大爷都没有在意过来的人是谁，唯独娘远远地注意到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四，乳名四伢。幼小与少年时，娘喊我四伢，后来我参加工作了，娘觉得喊“四伢”对一个参加了工作的人来说有点轻视，不妥当，于是就率先在村湾子里将“四伢”改喊“老四”，其他村民也随同娘一起将“四伢”改喊“老四”。自此，娘与村民就一直喊我“老四”，很少喊过我的正名，好像喊“老四”要亲切一些，尊重一些。

“你们看啰，你们快些看啰，那个来的人真的是我老四，我老四回来了，我老四回来了！”娘确定来人是我，喜不自胜，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兴奋得从大门口的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如此来回往复，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我老四回来了，我老四回来了！”

娘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因风湿、痛风等老年性疾病的啃噬与侵扰，腰已弯成了半弓形状，腿脚也早已弯曲，常年拄着拐棍，走路像北极雪地里的企鹅一样，左右摇摆，一边高一边低；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如同山丘梯田上的田埂，弯弯曲曲，密密麻麻；眼睛昏花，即便是戴着老花眼镜，看东西也比较模糊。但对我的形象、姿态、身影，却像刻在骨髓里似的，十分地清晰与敏感。这不，我离家还大老远的，那些视力较好的娭毑与老大爷们还没有辨别清来人是谁，娘却已认出来人是我。

我来到祖堂屋门口，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招待老大爷，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买来的食品分发给老娭毑与老大爷。

“老四总是这样客气，自己不抽烟，每次回家都要买好烟敬我们，买好多好吃的食品招待我们”。老娭毑老大爷尽管都已七老八十岁了，也还是客气地称我“老四”。我也觉得称“老四”特亲切，称我的正名反而有点生疏。他们见我回来，都很热情地与我打招呼，并纷纷起身让座。浓郁的乡情，亲切的乡语向我扑面而来，将我团团缠住，让我沉醉。

娘见我回来，像相隔了好几年未见到过似的，眼睛里满是欢喜，眉头舒展，笑容绽放，沟壑纵横的脸上充满了光芒四射的喜悦。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见我回来，也都围了过来拉话。祖堂侧边放着二副寿方，寿方底下几只正在扑腾觅食的老母鸡也发出“咯咯咯”的叫声，似乎在欢迎我回来。连二哥家的那只小黄狗也围过来凑热闹，毛绒绒的尾巴摇摆不停，晃头摇脑，像见到老熟人似的，绕到我的身旁嗅嗅脚跟，闻闻大腿。娘说，这小畜生聪明得跟人似的，我每次外出回来，它都要摇着尾巴跑老远去接我。

我将装满食品的袋子递给娘，娘接过袋子说：“你又买这么多好吃的给我，又在乱花钱，你就是不晓得活命，不会过日子！”娘满嘴的埋怨，责怪我不应花钱给她买吃的，“以后你回来，再莫买吃的给我，我什么吃的都有，我都吃不完。”娘再三叮嘱我以后回来不要给她买吃的。娘说：“你也作孽哟！负担还很重，女儿还在读书，还需要花好多钱。”

我知道，娘不是不领情，而是娘想替我省钱。年迈的娘虽然没有能力再帮衬我，但娘却十分的体恤我，想替我省一点算一点，尽量给我少添一些麻烦。

“我曾孙子长得好么？你怎么不把他带回来让我看看？”娘如同一个小孩子，拉着我的手，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向我问长问短，“你们两个大人身体都好唦？你工作忙不忙？”

娘对儿子的爱抚和痛惜，通过那双像树壳一样粗糙的手传递给我，像高压电流一样传遍了我的全身，让我充满温馨

“听说你前不久眼睛白内障在医院做了手术？疼不疼哟？眼睛好些了么？你在医院住了几日院？”娘关切地问道。“我听到这个信后，几夜都没睏好瞌睡，想到城里来看看你，可我腿脚又不方便。”“你住院又花销了好多钱吧？”

娘仔仔细细地询问我，娘的话如春雨润物，点点滴滴浸入我的心田。

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凝望着我，像雕刻家似的，仔细端详着我的模样，看看我的脸瘦了没有，娘又把我的眼睛皮掀开看了看，娘似乎要把我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找出来。

娘平日心里惦记的牵挂的是儿孙，念念不忘的仍是儿孙。

“嗯，老四呀，崽呀，你也老啰！两鬓都长满了白头发，脑壳像个癞子脑壳一样，头发落得冇剩几根了。”娘用锯齿一样的手，像抚摸襁褓里的婴儿，在我头上左鬓摸摸，右鬓拂拂，深深的叹息，无限爱怜地说道：“崽呀！你就过点普普通通的日子，莫过份操心，你还想活几世！”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一直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岁月匆匆如风过，转头已是白头翁”，岁月无情地给我留下深深的痕迹，任何人也都会同我一样“朝如青丝暮成雪”。我属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米明日忧”的人，对于名利和生活从未有过高的奢望。我没有成器，没有给娘争脸面，更很少操心过日子，只是岁月渐长，自然掉发，自然增添白发而已。

听到娘充满殷切充满痛惜的关爱，看到步履蹒跚、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娘，我鼻子一酸，嘴里想说几句宽慰娘心的话，却又说不出来，泪水差点流了出来。

娘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便岔开话题：“老四，你快歇着，我给你倒点热水洗洗脸。”

我想自己动手倒水，娘却颠颠簸簸地离开，去拿毛巾去拿脸盆倒水，我分明看到，娘在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迅速地拭去了腮边的两行浊泪。

娘一摇一晃地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递给我，又把一条柔软的崭新的棉毛巾送到我手上。娘说：“这条棉毛巾是崭新的，不龌龊，从来没有人用过。”我是农村出来的人，裤裆里还留有乡下泥巴的痕迹，对生活从不挑剔。我劝娘不要这样，娘的厚爱真的让我承受不起，让我折福，但却又推卸不掉。我把温热的毛巾巴扑在脸上，擦去污尘，娘对我的疼爱如同巴扑在脸上柔软温热的毛巾，将热腾腾的爱浸入我的心间。

洗过脸后，娘又泡一杯浓酽酽的茶递给我。喝着口感清香醇厚的茶，如同幼时吮吸娘的乳汁，情感荡漾，滋润心田。

娘拄着拐棍站在堂屋中间，如同佘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发号施令了：“云香诶，你去把家里那只黑色老母鸡捉到杀了，中午煮点鸡汤给老四喝！”

云香是我乡下的大嫂。老母鸡正值下蛋的旺季，娘像接待一个贵客似的接待她的儿子，吩咐大嫂将正在下蛋旺季的老母鸡杀了招待我，娘担心我在外没有吃好没有喝好。其实，我单位里的伙食很好，每餐都有四菜一汤，我都营养过剩，血糖、血脂、血压都有点偏高，娘却还是担心我，“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鹏姑咧，你四叔回来了，你帮我到镇上铺子里去买点肉买点豆腐回来。”鹏姑是我乡下的侄儿，大哥大嫂的儿子，娘又吩咐他到镇上买肉买豆腐。娘平时生活很节俭，几乎很少到铺子里去买过食物，但对儿孙总是格外的舍得。

“云香诶，你中午要早点煮饭吃哟！”娘担心大嫂怠慢，又提醒大嫂早点煮饭。

娘腿脚不便，走路吃力，却一直在为中午怎样招待好我忙个不停。

娘将一切吩咐安排妥当后，又从杂物房间里找出一个篾篮子递给我说：“老四，我娘俩一起到屋后菜园子里去摘些新鲜蔬菜，中午炒碗嫩青菜给你吃。”

我本想劝娘歇息一下，但又不好违拗娘的心意，只好挎着篾篮子陪着娘到屋后菜园子里采摘蔬菜。

菜园子里的各类蔬菜绿油油的，有空心菜，有茄子，还有辣椒，韭菜，一行一行地绿着，嫩得可以捏出水来。娘不知从哪里学到了一句时髦的话，笑眯眯地对我说，这些都是绿色无公害蔬菜，一点化肥与农药也没有打过，没有污染，自然生长，你多采摘一点带回家给儿媳与孙子吃，“唉！这样的蔬菜，她们平时在街上是吃不到的哟！”

邻居的几位大婶大娘见我在园子里采摘蔬菜，也纷纷绕过来，“老四，你回来啦！”我说：“是呐，回来看看老娘！”“你娘硬朗着呢！都很好，你莫担心啰！”大婶大娘们甚是客套。这个说：“老四，我家有紫茄子，拿几只送你！”那个说：“我家有好多的青辣椒，送点给你！”另一个说：“我家黄瓜好嫩，送你几根！”

大婶大娘们的热情不好推却，如果我推辞不要，她们反倒觉得我对她们生疏，我一一收了她们送的茄子、辣椒、黄瓜、青菜。篾篮子装满了，她们如席上敬酒似的，还要频频相劝，“老四，你多装一点，你再装一点唦！”

大婶大娘们就是实诚，确实淳朴，对她们来说，给予是一种开心，而我的接受，就是瞧得起她们，没有显摆拿国家工资人的架子，没有把她们当外人。心与心，就这样在你来我往中靠得更加贴近，情与情，就这样在给予与接受中更加浓厚。

临近中午，村里升起缕缕青烟，有刘娭毑家的，有金爹家的，还有大哥二哥家的，缕缕青烟在空中热烈相拥，像恋人似的，久久缠绵。乡下真好，你来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设防，也无需设防，一切显得那么祥和，我真愿长久地与他们在一起。

挎着装满蔬菜的篾篮子回来，大哥大嫂还在闷热和油烟气味弥漫的厨房里忙上忙下，又是杀鸡，又是洗菜、切菜，又是煮汤、炒菜。我每次回家，可能给哥哥嫂嫂增添了麻烦，带来了负担。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随便炒两个菜就可以将就应付一餐。看着他们忙个不停的情景，我心里有些愧疚。

好一会儿，大哥大嫂用土灶烧出了一满桌子十分丰盛的正宗家乡菜，有腊鱼、腊肉，有鸡汤，有豆腐，还有各类现摘的蔬菜，摆了一满桌。吃饭的时候，娘、大哥大嫂、我及侄儿们围坐在一桌，欢欢喜喜，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家人间的亲情和爱意让我倍感温馨。娘幸福地坐在我身旁，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像窗花贴在窗户上。娘生怕我讲礼，不好意思多吃，她紧盯着我，硬要我只管大吃，只管多吃。我埋头大吃，大口大口地嚼着，吃得津津有味，娘不时还要从这个碗里挟一坨菜给我，又从那个钵子里拈一筷子菜给我，时不时又从另一个盆里盛一瓢汤给我，我碗里的菜堆得满满的，娘还笑眯眯地劝道：“老四，你多吃一点，吃好吃饱，这个鸡汤多喝一碗。”娘自己却吃得很少。就娘而言，我吃得越多，娘就越开心。我能经常回家看看，就是她老人家最大的满足，就是对她最好的孝顺。

吃过午饭，与娘唠叨了好一会。我要娘与我一起到城里住上一段时间，娘说她过不惯那种对面相逢不相识的生活，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整天缩在那个巴掌大的套房里，像坐牢一样，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井里蛤蟆井里好啊，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我不习惯城里面那种囚笼式的生活，过日子还是乡下舒服，你的孝心我领了，我是不会同你去城里住的。”娘如是说。见娘这样执拗，我只好尊重娘的意愿，毕竟老人过日子开心快乐最重要。

下午四点，我要赶乡下客运班车回城了。临走时，娘用蛇皮袋子给我装了好多好吃的土特产，有腊鱼、腊肉，有土鸡蛋，还有青椒、茄子等满满的一袋子。最后，娘恨不得把自己也装进袋子里，让我带回城，好事无巨细地照料我。

我提着袋子上路了，大嫂站在祖堂屋门口大声喊道：“老四呀，你走慢点唦，莫走快了，你老娘跟在后面来送你噻！”我回转身子，只见娘一颠一簸地跟在后面送我，我停下脚步等着娘，娘跛脚走到我跟前，对我又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如乘车要小心啦，两个人过日子要和和美美啦！你们千万要将孙子带好养好啦！母爱沉沉，母爱拳拳。

我劝娘不要送了，娘总要往前多送几步，哪怕只是几步，娘可能就心安一点。我沿着乡村公路离去，不时回头看看娘，每次回头，总能看见娘在慢慢地前移。我渐渐远去，娘的身影渐渐模糊，娘仍在一点一点地前移，我能感觉到娘的脚步和视线紧追不舍地跟随着我。

我懂得娘的心意，我尽量走慢一点，把脚步放缓一点，我要给娘留下充裕的空间与时间，让娘细细打量她儿子渐行渐远逐渐离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