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我欠父亲一张照片

   

    又到清明节,再也见不到父亲魁梧而又硬朗的身材了。


     “上相!”八仙一声喝令,惊醒了泪眼蒙胧的我,我这才意识到走过了72个冬春的父亲,我至今还没有给他拍过一张照片。


    我拍摄了成千上万的新闻照,却没想到过父亲,尤其是父亲病危期间,也是疫情封城之际,我天天忙在外,跟踪拍摄抗疫新闻,也没时间回家照顾父亲,更谈不上给父亲拍照了。


    为挂上父亲的相片,母亲找出20年前父亲身份证上的照片,急匆匆在塘湖镇上一小照相馆花了百元翻拍扩成一张遗像,算是心灵上的一种慰藉。


     烛光中的父亲是那么慈祥。


     他五岁随娘下堂,穿着用细麻线织的补丁加补丁的一条肥大裤子,过继给坪头新屋的。


     上小学时,他每天来回钻10多里山路。春天早上,他带着竹篮上学,傍晚放学后扯上一筐猪草;冬天父亲爬上高大的松树,采下一担担松球,烤火。


     父亲十岁碰上大炼钢铁,哪怕吃观音土,细糠也长成了结实的身体。初中只念一年书,就辍学在家,务农。


    大队干部认为他根正苗红,就叫他当上小队的记分员,百多号劳力的工分本,全凭他一个人记,从没出过差错。


    文化大革命那年的一个夏夜,队里社员摇着蒲扇围在油灯下评工分,几名身强力壮的劳力,不满队里给的分太少,不知谁吹熄了油灯,嗵嗵嗵几下,雨点般的大拳落在我赤背的父亲身上,砸得满眼冒金花。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这事也不了了之。


    几拳下来,砸醒了父亲精忠报国的志向。1969年4月,父亲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踏上守卫南疆的红土地。

身高1.8米的父亲在云南野战部队摸爬滚打五年,练就了一身本领,从战士到连长。


    父亲部队驻地地震多发,他多次参与抗震救灾,不知营救了多少灾民,留下了累累伤疤,荣立过多次功,不会玩心眼的父亲,解甲归田,重操旧业,躬耕田野,服务乡民。


    父亲能武能文,会写一手毛笔字,文采也不错。村里红白喜事,乡亲捎上一包香烟,父亲忙乎开了,吟诗作对,挥毫泼墨写对联,还送上门贴好,要是谁家有困难,他写的报告一写一个准,成了乡民代言人,以至于八十年代刘氏修族谱,举力推荐他当主编。当时,父亲在外做水泥工,因大病一场,再也不能出外打工了,就顺着族人在家里修谱,他拖着病体,行走乡间,最远的刘姓追踪到洪湖,江西,甚至贵州省,他一一不漏,修正,纠正,校对,一编就是10年,编辑撰写族谱上千本。


     父亲更热心村里公益事业,乐于操劳。镇里修里塘公路,他带头捐款,四处求援,募捐几万元;村里拓宽硬化公路,翻修祖堂屋,父亲拿出省吃俭用的1万多元凑合着,和全村人出力,将窄车道改成2车道,摇摇欲坠的堂屋翻修一新。


     父亲在刘氏族人心中是:新续家乘紊乱成方正丰功于族;桥联两岸天堑变通途硕德惠人。


又闻清明风,再也听不到父亲严肃而又慈祥的声音了。


     “建平,我知道你忙,我若病逝了,一切服从疫情期间政令,不给政府和亲人添半点麻烦。”2月初,正是疫情防控紧要关头,我奔波在抗疫一线,转战各地采写拍摄新闻,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有时采访哪怕离我家只有2里路,哪怕我有通行证,我也没越镇村关卡半步,赶回去看父亲一眼,只好朝老家方向三鞠躬,心中祝愿父亲多活几个月,疫情结束后,再陪陪父亲,聊聊天。


    父亲患的是胃癌。


     2019年12月,我趁单位派人集体乘大巴到市里学习时,父亲一同座车到咸宁市中心医院作进一步检查,这是父亲一生中沾了我一回在县政府工作30年的光。


     父亲病化验结果出来了,胃癌扩散转移!我瞒着父亲,邀请他平生第一次爬潜山,我有意同父亲拉开距离,望着父亲高大的背影,我的泪只能往肚里吞。


     这座本应父亲当作健身的山,却成了他人生最后一程,生命最后一次跋涉,父亲的脚步是多么沉重!


     踏过千山万水,走过人生崎岖的父亲此时仿佛又回到云南边防部队,他一生忠于党和毛泽东思想,家书句句尤春雷在耳:“今寄回毛泽东选集3本,不要让建姑扯烂了”七十年代初,父亲从部长每次邮回家的是一大包毛泽东选集和像章,没半点吃的和用的东西,当时我已2岁多,家里缺吃少穿。


     父亲转业后,捧着毛选读,又抽到石坪大队搞了几年路线教育,准备提拔为塘湖公社副书记。当时提拔要过大队书记这一关,一夜之间各小队屋堂挂上了意见箱。


     一个寒冷的冬天下午,我正念小学,放学回来,同父亲用报纸和着米汤糊窗户,档刺骨的风。


     当晚,父亲出事了,背上了罪名。原在我家吃喝过的两名路线教育干部,一夜之间同父亲划清了界线,伙同大队干部污告一些“黑材料”。


     那时我还小,在同村同学人的不屑眼中自立自强起来,我与祖父趁着天上还挂着月亮,步行70里路去县城看望父亲,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城,父亲见了我第一句话是:不要难过,要好好念书,总会有出息的。


     不到两年,父亲又回到生他养他的土地,又挑起一家7口人的生活重担,支撑着我和3个妹妹继续上学。

坪头岭是一片薄土地,鸦鹊山是一座荒山,父亲无生计,为了家阔,他学着做了几年砖匠。


     为了挣我们学费,父亲摸黑去崇阳县金塘挑树卖,一次赚不到10元。他还同村年轻人结伴到江西省铜鼓县挑木方,来来回回得七天七夜,遇到巡逻的,连借的本钱也亏了,即使是走运,一个星期下来的脚力钱也不足50元。


     每每赚了钱,父亲斫几斤肉,一家人吃着香,父亲却吃不下,肩膀上拖出的红包,隐隐作痛,父亲坚强鼓励我们:多喝点汤,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父亲用肩膀扛回一座楼房,2000年,他用仅有的7000元钱将家里的3间瓦房翻了,修建成一层两间楼房。

我们在父亲肩膀上长大,如今该我们孝敬他了,他却没尝到我们半点甜味。


     这也难怪,父亲患病时,正是疫情肆虐时,大年二十九,我正准备在家同父亲团聚过年,接到单位电话,疫情严重,迅速赶到防控指挥部上班。


     病重中的父亲拄着五尺拐棍送我到村口,郑重交待:去吧!关键时候了!!


     我一扭头,父亲站在冬天的冷风中,抹着眼泪,久久不肯回去。他还在渴望家人团圆,期盼他的两个在武汉工作的孙女早日归来。


     从大年二十九日直到解封,父亲一直念念不忘,操心家事,关心国事。期间,我趁星期天晚上轮休,赶回去看望过父亲一回,父亲自知不多日了,交待了一些家里的事。


     喜欢吃水果的父亲,一再叮嘱我不要乱花费,买吃的了,当时疫情紧,我没给父亲买半只苹果给他吃。


     过了月半,父亲开始进不了食,吃什么,吐什么,有时一夜起来好几次,父亲坚决拄着拐杖上厕所,一喝水就吐,父亲想吐出这怪病。


     3月14日,县城解封没几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不行了,我匆匆赶回,父亲头倚在大门框上,拄着五尺拐棍盯着我回家的村路,见面时,他交给我的是一首总结自己一生的墓志铭:


自勉

西江月

历史检验良莠,

烈火冶炼真金,

人生一世德唯馨,

贪图名利何用?

联宗奔走湘赣,

卫国入伍从军,

行端品洁一身清,

恪守仁义诚信。


     最后,他流着泪说,我不行了,要远行了。


     果真,第二天,2020年3月15日晚7时40分,父亲同上帝永远去打假了。


     又沐清明雨,再也看不到父亲匆忙而又劳碌的身影了。


     我端着父亲的遗像,骨灰盒,穿过祖堂,跟在八仙的身后,重走父亲生前路,从村前上路了,越过水井,绕过水库,跨过山坳,跃上山包,灵牌闪烁在金灿灿的油菜花丛中,父亲最终与他一手开荒,栽植成林的油茶树葬为伴,至今,他没亲口尝一下,他亲手榨的茶油,八仙为他点亮了七星灯,照着父亲去天堂,也照亮了父亲一生勤劳路。


     春种秋收,冬播夏割,四季更替,人生轮回,父亲入伍守边,返乡从政,落魄回乡,与土地结伴为生。


     八十年代中期,分田到户,父亲手背,分到七亩薄田,其中六亩干死田。


     每年开春,父亲踩着刺骨的水去蓄水,夏天,顶着灸人的烈日忙赶水,几亩望天收的田,与邻村龙背村几大户人家交错在一起,每每为了赶水,父亲一守就是一夜,睡石板,坟沟。父亲好不容易赶了一丘水,回家牵牛犁田时,碰上人心坏的,挖了田埂,放干了,好几次为争水发生口角,好在父亲在部队练了几手拳脚,五六个人拢不了身,才保住干旱之年,不歉收。


     粮食丰收了,收割、运输成最大的困难,稻田离我家有几里山路,上山下坡仅足背宽。父亲披星带月割完稻谷,鸡早叫了,再一个人背着两百多斤的脚踏脱粒机,一整天在田间里踩得欢,打桶,挑谷,束稻草,样样精。


     父亲挑一担谷,走段路,歇一段,一担谷半个钟头才能运到晒场,直到去年,父亲身体实在支不住了,才撂荒一年,今年的种子和化肥早准备好了,父亲病重时,攥着床底下的种子不舍,只待清明一声春雷响,下地播种。


     父亲伺弄地里庄稼也不薄,一生挖坏了近百把锄头,油菜脱粒后,种红苕,播蔬菜,间作套种,样样精,土地不闲着。


     七十年代,走集体,他开的荒山全交了公;八十年代,又分到父亲手中:九十年代,消灭荒山,栽茶叶,种板栗,父亲带头让出最好的地。


     2010年,通城县打造全国油茶产业示范大县,父亲连夜将新开的百多亩荒山流转给黄袍山绿色产品公司种油茶,年近七旬的父亲,不能为生计而外出打拚了,想方设法找村干部当起油茶托管员,管护对门山上200多亩油茶,初中没毕业的父亲,68岁当上了职业农民,培训,取经,忙得连连转,农药,化肥拖了好几吨,父亲腾空偏房作仓库,生怕丢失公司一粒化肥。


     自此,对门山上更多了父亲劳碌的身影,春管苗木,夏除草,秋施肥,冬采果,一把剪刀,一张挖锄,一个药桶;腰挂一把军用水壶,手提一铁碗稀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过了头,半夜煮的稀饭挂在树上沾满了蚂蚁,父亲饿了,嘴角吹吹,稀饭和着蚂蚁一骨碌吞下去。


    父亲将公司的茶山当自家财产一样管护,喷药,施肥需要水,山上离水源地较远,父亲就地挖个坑,铺上厚薄膜,蓄上天雨,大热天的午后,太阳毒辣,父亲穿着解放鞋和我的旧衬衣穿梭在油茶林中,不知中了多少次暑,支撑一下又上山了。


     父亲精心的打理,油茶不到三年挂果,逐年受益,可惜父亲一年拿到手的管理费,一半被村干部提走,父亲为继续管护,到处托关系续包,茶山在父亲手中伺弄得满山翠绿,硕果累累,公司年年评他为先进,干劲一直不减。


     2018年冬,父亲照样去施肥,想背起一包百斤化肥,打了个趔趄,父亲感觉胸部咧响,再也无力搬起一包肥料了。加之,前几年,父亲先后动过两次手术,直到去年深秋,油茶采摘,他还顶着霜风在山上守了三天三夜,回家后,总感觉胃胀胃痛,饭量大减,捡了几付中药,当胃溃疡治,拖到12月中旬,才上县中医院,12月底,才搭便车去市医院。


     胃癌晚期!结果出来后,我瞒着父亲,在温泉住了一天,又同他直奔武汉去见他想见的人,他还是不肯上大医院,总说麦市老中医戴医师拿脉问诊很准,我这又是老胃病发了。


     父亲在武汉呆了3天,见了洪湖刘氏家门旺族,在2个孙女家各住了一晚,更值得他骄傲的是在二孙女教书的大学食堂吃上了一碗水饺。


     父亲最爱二孙女,上大学时,父亲拿出一千元油茶工资当奖励,仅希望有出息的二孙女,日后能让老掉牙能活到八十岁的祖父吃上馍馍和稀饭。


     第四天父亲急着从武汉返回家,念念不忘油茶籽还没榨,油茶该施肥了,他拄着拐杖上了茶山,此时茶花灿烂如雪,有的如血,却不知是为他盛开。


    我的多难的父亲,生命时钟停留在3.15打假日;我的不倔的父亲,音容笑貌定格在庚子春天;我的勤劳的父亲,永远长眠在他亲手栽种的油茶树下。


严父俨何去,春回椿不回。

我却欠父亲一张照片。


刘建平 2020年3月29日于坪头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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