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胡杨活着，有的胡杨死了

活着的胡杨三千年后会死去

死了的胡杨三千年前也曾活着

活着的胡杨身上有阳光和雪，死了的也有

风吹起的时候，活着的胡杨想伸手摸一摸死去的同伴

死去的胡杨很坚强的样子，半截白骨戳向空中

总像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我觉得死去的胡杨

才更像胡杨一些。它独自带着那么多的盐和碱

行走，独自咽下满腹的尘沙

它的一生都与这些强硬的物质为伍

它将它们抱在怀中，慢慢暖化，成为自己身体

的一部分。就像那块慢慢变红的石头

至死它都紧紧抱在怀中，没有放弃，就像

抱着自己的舍利子

这些铮铮的白骨。不肯倒下的白骨。不肯生锈的

白骨。不信，你就上去敲打敲打

它的骨头比钢铁有更久远的回声

必须站在高处。必须沉默不语

谁来谁去必须淡定。必须慈眉善目假装微笑

必须用重重铠甲坚硬自己

风景惨淡的中年有逐渐萎缩的大脑，有失语难言的

惶恐，有风沙及颈的悲凉

他并不能大度的做到原谅一切，只是酒醒之后

他已经忘记了谁是谁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作为一块石头，他内心有无数次的挣扎

他常有面目不清的痛苦

只有在众人散尽之后，他才借风沙的啸叫

掩盖自己的呻吟

天地广阔，荒凉难以测量

春风浩荡，寒冷难以测量

戈壁滩上，左脚十里砾石，又十里

右脚十里砾石，又十里。骨头硌着骨头

埋首于砾石间的山羊，今天十里枯草浅了

明天十里嫩芽又会拱出地面

万物皆可知音。戈壁滩上

总有东西会有遗漏。总有东西可以捡拾

俯首砾石间的男人

有杯盏间不可得的清欢

今天可以不说人话

山羊没有时间

今天可以不说鬼话

砾石听不明白

苍山雄壮。低头赶路

抬头敬天

骆驼刺之上，不动的是巨大的岩石

岩石之上移动的，是风餐露宿的伊犁马

不系缰绳的野马有内心的秩序

向前。向上。一字排开

有时散开，是向莽原致敬

莽原慈悲，阳光普照之处皆是道路

有时回首，是向同行者致敬

通天的道路也有归宿

不怕砾石硌脚，不怕骆驼刺扎手

就怕千里澄明，你不在尽头

毛驴心有不甘。毛驴不愿与骆驼为伍

毛驴宁愿站在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下

毛驴宁愿被一支莫名的绳索牵着

此刻，毛驴心地平和，它似乎找到了平衡的理由

它有不和同类争夺水草的大度

它有白杨树所不及的粗壮

它的背部有群山一样起伏的波澜

它闻着沙枣花香，有它们所不及的优雅

它有更广阔的阳光，还有更从容自在的呼吸

这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一个人来到扎乡

先是看见一群骆驼，再是看见一匹毛驴

路还在前方延伸，像一支绳索被谁的手牵着

小温泉的颜色单纯得令人疼惜

蓝天蓝的让人疼惜，偶尔有些调皮的白云飘过

雪山白的让人疼惜，除了山腰的那些葱翠的云杉

草地绿的让人疼惜，除了几只忘归的小山羊还在溜达

鄂托克赛尔河水清亮的让人疼惜，除了几只乌鸦的影子掠过

毡房里的炊烟袅袅飘升，它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之前

指引那些在远山逗留的牛马回家

乌鸦迎着夕阳盘旋而下，落在河边的密叶杨树上

这些不合时宜的颜色加重了夜色的苍茫

在幕阜山，乌鸦一般落在松树上，槠树上，或者红薯地里

大豆地里。如果它不小心落在屋檐上

母亲的心会疼；如果它不小心的叫了两声

整个幕阜山的天空就都暗了下去

一

苍山重，白云轻。山顶常有积雪

山下必有花开。春风早已来过

所有的生长都令人感动

二

五月，金莲花有无数的小心思

顶冰花让出了空地，杏花让出了时间

她穿着黄色的裙子，等哥哥你骑着马来

三

天空在湖水的眼睛里找到了信任。湖水在天空的

眼睛里找到了安慰。那卧在山脚的冰雪调整着慵懒的睡姿

如果飞上天空就成了白云。如果跃入湖中就成了逍遥的天鹅

四

一只破烂的鞋子就是一次庄重的旅行。一行残缺的脚印就是

一次值得尊重的问候。我来到你的身边不敢开口

所有的赞美都不及一声鸟鸣

五

山在山中安静。云在云中浮游

湖，不在湖中。湖在天空蓝着，湖在树上绿着

湖水跑到草地上，在恋人的心中流着

六

你挥舞的纱巾很美。你羞怯的笑容很美。你笨重的行囊

很美。你臃肿的中年身材很美。每一朵金莲都为你盛开

一次修行。如果你不能来，你想着她的样子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