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翘楚的翘(楚天都市报人文副刊)
李斌和八百壮士万连卿(本期微信所有图片均由李斌提供)
壮士无言 沈虹光著
四 发现万连卿
万连卿是谢晋元团长的勤务兵,抗战胜利后受到嘉奖擢升,名册上的军阶是上尉。
发现万连卿是1979年8月,在车排子。
车排子是个什么地方?遥远得很,那是新疆戈壁滩边上的一个小镇,乌鲁木齐往西去,古称沙喇乌苏,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在此设军台,光绪六年(1880年)设驿站和营塘,是犯了案倒了霉才去的地方。再往北一点就是克拉玛依,“茫茫的戈壁象无边的火海,”“你没有草也没有水,连鸟儿也不飞”,脍炙人口的《克拉玛依之歌》第一段唱的就是它旧日的景象。要不劳改农场怎么搁在这儿呢?你想跑都跑不出去。
年轻的万连卿精力过人,特别能跑,被日军监押到南京孝陵卫做苦役,他跑了;碰上了新四军游击队,听说是四行壮士,诚恳地挽留,他也婉拒。拿着新四军给的八个铜板和路条,由丹阳、溧阳、广德一路跑,跑到了驻上饶的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国防部接到报告,命令三战区就地安排这些壮士,万连卿不服从,央上饶的宪兵拦车,爬上车继续跑。到了广东韶关,九战区司令部又要安置,他仍不肯停步。跑到桂林再到柳州,辗转贵阳,终于跑回了驻扎在重庆的第八十八师留守处的大门。回来了就该停下吧?不行,日本鬼子还没有赶走,马上又跟着陈明仁的部队赴缅甸作战,从云南宝山到狼桂至芒市,一直打到中缅边界的畹町。他显然能力出众,回师收复柳州、桂林时,就被调到军部参谋处当组长了。
直到日军投降他才收住了脚,在上海找到谢晋元夫人凌维诚。谢夫人通过谢晋元的拜把兄弟上海北站铁路警务处长王少槐,给他谋了个铁路警长职务。他不跑了,找了个女人,还生了个儿子,想好好过日子了。没成想新政府建立了又要他走,这次是强迫,铁路警长这个职务让他成了战犯,由上海押到安徽,由安徽到甘肃酒泉,依次跌落,最终被送进了新疆大漠荒滩中的劳改农场,就是这个车排子,一待就是十八年。垦荒造田,看着车排子在他们的耕耘下一天天地多了绿色,成了一块小小的绿洲。
大赦了,可以跑他却不跑了。获得自由的他选择在地就业,作为农场职工干了两年,到年龄了,办理了退休,有足够吃喝的退休金,在车排子安度晚年,他很满足,日子很平静,直到这天早上在小饭馆,一声乡音把一切都打破了。
当时,他的一碗牛肉面都快吃完了,进来了两个客人,在旁边一张桌子落座,两个人说着话。声音零零碎碎传过来,是车排子从未有过的一种方言口音。他一惊,就像触电,“腾”地一下被击中了。他听清楚了,那两人说的是通城话。
他从不觉得自己软弱,四行仓库血战,“孤军营”煎熬,战俘营冒死逃跑,拿着枪跟日本鬼子对阵,我软弱?笑话。花甲之年的他依然硬朗,好汉一条。
然而,乡音击碎了一切,土崩瓦解就在顷刻。
我对李斌说,能否见一见在车排子说通城话的人。
很快,李斌就帮我请来了。
他叫林国贤,是县民政局的老局长,中等个,眼睛直直地看人,很有精神,不像已经退休的人。
听我问起发现万连卿,他说只能用缘分来解释,居然在戈壁滩上碰到一个通城人,他也万万想不到。当时他还年轻,是黄袍公社望湖大队的大队会计。改革开放了,都在做生意,通城的茶叶做得非常火,茶贩子跑遍全国。他也做茶叶生意,东北/西北都跑了,现在跑到了新疆。到了乌鲁木齐还刹不住,还继续往西边跑,这就到了车排子。
我问林国贤,你怎么想的?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他有他的道理,那儿有建设兵团,他想向兵团推销茶叶。
推销了吗?
推销了,人家不要。兵团是国营,物质全是国家调拨的,茶叶都不需要自己买。可事前不知道啊,去了住在镇上,早上起来就去小饭馆过早。
万连卿平日都在农场食堂过早,两角钱一份吃得好好的,鬼使神差,这天突然想换换,这就到了小饭馆。听到乡音一晚上就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又来到小饭馆。
第二天林国贤却差一点不来了,那是他的同伴,大队民兵连长不想吃牛肉面了,说要换个地方。
幸亏林国贤坚持,说要换你换,我还是吃牛肉面,这才又进了小饭馆。这时,万连卿已经等候了一个小时。
论年龄,万连卿是长辈了,可他却恭敬地站着,很客气地向林国贤发问:你们是湖北通城的吧?
是啊。
他顿了一下,又问,有没有介绍信呢?
这就有点奇怪,要介绍信干嘛?什么人哪?看看面相又不像有恶意,就把介绍信拿出来。当时还是革委会,因为出省办事,林国贤开的是通城县革委会的介绍信。
万连卿认真看了,双手奉还,再问:到这里做什么呢?
卖茶叶。
通城有茶叶吗?
卖茶也买茶。林国贤解释着,心想这人好像知情啊,于是反问:你知道通城啊?
万连卿说,我去过。这时,他说的是普通话,一点通城口音也没有。又问你们是通城哪里的。
黄袍公社望湖大队。林国贤说到这儿就不往下说了,往下那些小地方说了外人也不知道。
不料万连卿说他知道。
林国贤有些惊讶:你知道?
往下是夏家屋场,上去是普庵堂,再往上去,是万家。万连卿一口气说下来。
林国贤大惊,心想,碰到万家人了!因为那里只有独一个小塆子姓万,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便直截了当地问老人家贵姓。
免贵,姓万。
再问:家里还有人吗?
有堂兄弟,只记得小名,一个叫让让,一个叫团团。
嗨!林国贤一拍桌子:就是万家让、万家团嘛!
万连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那你知道万顺富?林国贤紧跟着问。
万连卿说,万顺富是我的父亲!
林国贤好激动啊,万顺富正是他非常崇敬的革命烈士,共产党通城县委副书记,县苏维埃主席,负伤被俘后,被葛皇甫活活拷打而死。听说万顺富有个儿子,仿佛是当了国民党兵,没想到时隔四十几年,在新疆邂逅。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又问林国贤,第一次见到万连卿,是什么印象?
林国贤简洁而肯定地回答:将军相。
一旁的李斌也点头证实:耳朵大,人中长,面色红润相貌堂堂。
他说往事吗?我问。
不说。
说想回通城吗?
也不说。可是说到家中兄弟的时候,他掉泪,背过身去。那时候没有纸巾,就拉起衣袖来擦。
回乡的事情是谁提出的呢?
是我。
你怎么会提这事呢?
林国贤说了一些理由,同情万连卿,尊敬四行壮士,尊敬万顺富,等等。但他又摩挲着额头回忆说,还不止是这些,还有很打动我的,你来得突然,李斌让我跟你谈谈,隔久了好多事一下子想不起来。
万连卿当时是很纠结的,林国贤分析给我听:一方面他想回乡,一方面又顾虑,父亲是共产党,革命烈士,自己是国民党战犯,劳改释放,回到家乡怎么说?其实小时候他当过共产主义儿童团长,国民党没抓到他父亲,曾把他五花大绑地带到县里。当时的县长叫贾廷申,见他年幼,人也机灵,不仅免他一死,还留在手下当了勤务兵。后来有人告发贾县长,罗列的罪名里就有“包庇匪眷”一条,“匪眷”就是万连卿。贾廷申心地善良,知道自己就要被免职的时候,就把万连卿送到了县保安大队,说你一个孤儿,到这里可以有碗饭吃了。
如今万连卿想回故乡,但又怕受到歧视。最终让他下定决心回通城的是林国贤的一句话:你是“八百壮士”!
林国贤拍了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我给你办!谁知一回来公社这关就通不过。这是1979年,好多地方还“左”着呢。你说他是“八百壮士”,他说他是“国军”,不是“共军”;你说他是革命烈士后代,他说他是劳改释放犯。林国贤跑县公安局,还有当时的革委会,一个一个门里跑,每一个门里都要陈情申诉一遍,从1979年一直跑到1983年。
遥远的戈壁滩,那个叫车排子的小镇上,万连卿望眼欲穿,从送走林国贤的那天起就开始等待,天天焦心地盼着通城来信。
幸亏林国贤被“招干”了,当上了黄袍乡副乡长;幸亏新来了一个乡党委书记舒祖宁,听林国贤说起这件事,干干脆脆就一句话:接回来!
林国贤立即给万连卿发电报。
万连卿立即回电:回老家有出头之日了!
说到这里,林国贤荡开一笔,怀念起书记舒祖宁来了。这是个复原军人,豪爽,开明,文化只有初中,但爱读书,能言善辩,跟他一起工作就是那么痛快,干部群众都喜欢他。可惜六十六岁就故世了。林国贤守了他三天三夜,还给他烧了纸。
再说车排子也有个军人,是兵团政委,姓任,也豪爽,也开明,也是听林国贤一说就拍板,答应给万连卿办回乡手续,一应费用兵团承担。遗憾的是1983年接人时,任政委已经退休了,新来的政委说这是关系不是政策,不认账了。林国贤没有生气,也不计较,公家不报的费用他都自己出了,抗日壮士回家乡,得让老人家高高兴兴才是。
车排子这样一类的老人多,刑满释放,孤身远乡,有的遭遇亲人嫌弃,避之不及,都不相信万连卿遇到的美事。直到万连卿提着简单的行李道别时,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艳羡,都流了泪。林国贤到新疆接人,说好在乌鲁木齐会合。见面的时候,林国贤看到万连卿两眼还是红的。
由乌鲁木齐坐火车到北京,再转到武汉的37次,在火车上就开始喝酒。林国贤说,他和万连卿是酒友,37次列车卖的是武汉的黄鹤楼酒,一块八一瓶,晚上两人就在餐车上喝。
万连卿突然又担起心来,说,万一通城不要我,还要我回新疆呢?
我跟你一起回!林国贤拍着胸脯放出了豪言。
万连卿给林国贤续酒,感慨万端,这不是做梦吗?昨日北上,今天南下,一块五的牛肉面换来了后半生。
林国贤把酒瓶挡住,说喝不得了。
万连卿说,这酒一定要满上,你喝不完,我代你喝,今天一定要干!
林国贤说,他跟车排子那个任政委也能推杯换盏喝到一起去。
万连卿怕任政委不批准他回家乡,在饭桌边作陪时很紧张。谁知任政委大声叫好,说是叶落归根人之常情,对万连卿在农场的表现也是一个劲地夸奖,拿起酒瓶咕咚咚地给林国贤倒酒,杯杯都漫到了桌上,吓得万连卿在后面拽林国贤的衣角,说你拼不过他的。
火车到武汉,再换乘长途车到通城,抵达黄袍时,乡政府食堂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舒祖宁书记也豪饮,边饮边谈,说住房已经安排好了,铺盖都是新的。
我有我有,万连卿忙说自己带回来了。
舒书记手一摆,说回到家乡了,过去那点破烂就不要了!开始新的生活,这儿就是你的家,三餐饭也不用自己做,乡里有食堂,过去吃就是。
万连卿感动得语无伦次,说我不能光吃不做呀。
舒书记说,你放心,给你安排了工作,养鸡场场长!
真的当养鸡场场长啊?我问。
林国贤说,乡里反正要搞接待的,买了五百来只小鸡,让他看着他不就是场长吗?也是搞个名目给他一点生活补助。有领导有客人来了,就杀几只。万连卿很负责,看见客人来了,就主动请示,在后面把林国贤的衣角拽一拽,手掌比作刀做杀鸡动作,杀不杀?杀几只?几乎是从半斤大小就开始杀了,长到两斤半左右,五百只鸡就吃得差不多了。
在上海当警长的时候,不是有个女人吗?一劳改女人就离开了。儿子还在上海,回通城后联系上了。他要儿子过来,儿子不来;儿子要他过去,他不去。儿子说,那就不要怪我不孝了。他说,行,我不怪你。从此没了来往。儿子也没入万氏宗谱。
万连卿的小屋在黄袍乡财政所楼下,小院子,有一口水井,后门外是菜地,清清爽爽的。财政所说,你就给我们看大门吧。其实,大门哪里要他看呢?话说得让他高兴。通城是深受日本鬼子祸害的地方,对打日本鬼子的“八百壮士”家乡人非常敬重,都认这个英雄!连乡政府食堂的大师傅都对他好,给他打菜,一勺深深地挖下去,满满地舀了扣到他碗里。晚上洗澡食堂也有热水供应,一只大桶装了,他提起来就走。
当时的黄袍乡财政所会计葛小玲,住在万连卿楼上,她说老人家性格好,她的两个孩子管他叫爷爷,特别是儿子,不到一岁就是老人家照顾,几乎就是在万爷爷怀里滚大的。家里有好菜孩子们就要喊爷爷来吃。葛小玲调到塘湖乡后,万连卿每个星期都要乘车去塘湖,人家问他上哪儿,他会说,去看看孙子。
犹如和林国贤接力,林国贤调走,李斌来了,又成了万连卿的酒友。他是奔小康工作队队长,听说有个四行壮士,很仰慕也很好奇,想听故事。万连卿却什么都不说。晚上,他就买点花生米,拿着酒到老人的小屋里坐一坐,一来二去,不是酒友也成了酒友。老人家喝了酒会嚎啕大哭,话也多起来。
开始是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脑,比如他说“啊衣马衣”,又说打乒乓球。什么意思呢?慢慢问,问问就清楚了。原来“啊衣马衣”是日本军曹,军曹带一班日本兵在孝陵卫负责看管做苦工的壮士们。
这里是明皇朱元璋和皇后马氏的合葬陵墓,因皇后谥“孝慈”,故名孝陵,地处南京紫金山南麓,陵墓大门外东侧有卫戍部队驻守,孝陵卫因此得名。日本人在这里设了个轮训下级军官的战地学校,万连卿就在这个学校割草喂马,打马掌。得知他们是“八百壮士”,日本兵伸出大拇指夸“大大的”,就是在这个地方。
日本兵有时要到几十里远的汤山演习,万连卿会被押了去喂马,一去几天,他是有机会逃跑的。但壮士们有约,能生就生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处,个别人的私自逃跑反而会激起日军对大伙变本加厉的迫害,这种情形不是没有发生过。
万连卿暗暗地等待时机。终于,一天晚上,电网未通电,机会来了。一共八个“壮士”,除了万连卿,还有一个通城兵黎时德,几个人秘密商议,决定分散行动,在预定的地点集中,带上谢团长像章和四行孤军的毛巾做身份证明,一起去重庆找八十八师。
万连卿乒乓球打得好,“啊衣马衣”常找他打球。这天晚上,万连卿便去跟“啊衣马衣”打球,那七个人趁机溜出。估计都逃得差不多了,万连卿假称要上厕所,骗过“啊衣马衣”也逃出了孝陵卫。
幸亏林国贤和李斌这些酒友,记下了一些万连卿亲口叙述的材料。历史没有细节是概念的,也是不真实的,可是细节又最容易误讹,比如我在一则报道中看到,万连卿从孝陵卫逃出后,遇到新四军游击队,分手时新四军给万连卿开了路条,还给了他三百块大洋。我先采用了这则材料,给李斌看初稿。李斌说绝不可能,万连卿他们一起逃出了八个人,一人三百块,八个人就是两千四百块,新四军有这么多钱吗?可能吗?我知道错大发了。那么到底给了多少钱呢?李斌就告诉我,万连卿跟他说过的,新四军给了他八个铜板,八个人每人八个,八八六十四。
哦,这就比较合理了!我说李斌,幸亏你跟万连卿喝酒,喝出了好多第一手材料哎。
他说,那是啊!
李斌还做了一件事,就是给万连卿过生日。其实万连卿也说不清楚自己准确的岁数,他说他八十了,李斌觉得他应该还没有到,但他没有说破,八十就八十,八十是大寿,要做就做吧。
几个乡领导都说好,马上让食堂准备酒菜。没想到乡机关的人全来了,连下乡的干部都赶了回来。林国贤不是调走了吗?也跑了回来,那边新单位的年轻人听说也热热闹闹地跟了过来。原来准备了八桌,结果开了十六桌,乡政府食堂摆不下,就在财政所摆,都举着酒杯给抗日老战士祝寿。那是老爷子最高兴的一天。老泪纵横,酩酊大醉。
陈立人的《孤独八百士》出版后,给他寄来一本,题了字:“书赠万连卿先生,并向抗战老战士致以敬意。陈立人,1995,8,13,”。
万连卿坐在乡政府院子里,看见李斌,叫过来,把书给李斌,说送给你。
李斌说,这是给你的。
万连卿说,我不会看。
李斌说,那你给我写几个字。
万连卿说,我不会写。
李斌便在纸上写了“李斌留念,万连卿赠”,让万连卿照着描。
万连卿描得不好,或许是老了,手发颤。他在“孤军营”时是学过文化的。在新疆等候回乡时,与林国贤通过信,他的信是竖写的。林国贤给舒祖宁看,舒还夸他的字很漂亮。
我翻资料,看到某报剪下的一篇回忆文章,是万连卿的口述,记者代笔。那时的万连卿记忆力惊人,如在四行仓库,一次打退了日军进攻,几个战士杀得兴起,在班长的率领下冲出去追击,后来三个战士牺牲了。班长是安徽籍,三个战士是通城籍,四个人的名字他都说得清清楚楚;在“孤军营”时,上海市民来慰问,有女学生给壮士们演戏,还指导“孤军营”成立话剧组。其中有三个姓叶的女生,两个是亲姊妹,并称为“叶氏三小姐”,三个女生的姓名他也都记忆犹新。更令人惊讶的是,“孤军营”开运动会,获得跳高第一名的是谁谁谁,跳高成绩是一米几几,这样的细节他都能记得。多了,不一而足。回忆文章的落款是1995年7月。
很快,脑子说不行就不行了。他只有一个妹妹,去世了,外甥女就把舅舅接到家里照顾。
李斌去外甥女家看他,问他,我是谁?
他摇头,说不认得。
李斌说,我姓李。
他立即说,李队长!我记得你!
李斌把带来的黑芝麻糊冲给他吃。他说好吃。
一晃几年。已在县城工作的李斌碰到黄袍乡熟人,问,万连卿怎么样?
熟人说,走了两年了。看李斌怅怅的,熟人又说,我要说一件事,你还要不好过。
什么事?
你搬了新房是不是?熟人问。
李斌说,是啊。
熟人说,万连卿听说你搬了新房,抱了只老母鸡到县里找你,要祝贺你。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也不晓得你的单位,他老人家都不晓得你叫李斌,到处问李队长。县城这么大,哪个晓得李队长?找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老人家抱着鸡又回去了。
李斌是个快活人,嘻嘻哈哈的,那天跟我说到这件事,声音哽住了,眼镜片子里面泪光都出来了。
万连卿是2001年在外甥女家去世的。
万连卿的父亲当年牺牲在麦市,有个坟茔。1983年万连卿回乡后,把父亲的坟茔迁回老家黄袍,立了一个小碑,很简陋,几个字是用树枝在未干的水泥上抠出来的。万连卿去世后葬在父亲身边。2009年清明节,李斌和朋友们一人出了一千块钱,郑重地给他们父子修了一座合葬墓,打了体面的墓碑。左边是:万公顺富;右边是:万公连卿。左联:土地革命创伟业江山永固;右联:淞沪会战传美名英烈长存。
差不多弄好了,突然发现没有横额。李斌赶紧到旁边人家要了双筷子,夹了坨棉花蘸墨汁写了“流芳百世”几个字,请石匠凿刻。石匠正好带了工具,马上就打好了。
修墓立碑都拍了照片,李斌把照片挂到网上,看的人挺多。
八百壮士樊城
樊城在通城
五 谢团长与每一个士兵敬礼、握手
黄埔出身的谢晋元挑选勤务兵,一定先目测过的,周福其和万连卿一样,也是高大英俊相貌堂堂,他也是谢晋元的勤务兵。
老年的周福其也没有衰朽,用胡志全的话说,周爷爷白发白髯仙风道骨,腰不弯背不驼,还在山上采药,看他那身手矫健的样子,就是有一股子仙气。胡志全身高一米七,说九十岁的周爷爷比他还高一块。想象年轻时代的周福其,一身军装,高大挺拔地护卫在自己的团长身后,很威风的。
年轻的周福其也敢拼命。进驻四行仓库时,是他与三个战友端着轻机枪殿后,边打边退,阻止了日本人的围追,让部队顺利进入仓库阵地。成了战俘在安徽宣城的溪口挖煤时,日本人隔不多远就是一挺机枪架着,戒备森严,又是他鼓捣战友合力反抗,谁谁谁抢机枪,谁谁谁杀鬼子,密谋后一拥而上。两个鬼子被杀掉,一个跳河跑了,他和战友们扛着抢来的机枪成功地逃离。这样的兵谁不喜欢?谢晋元可没有看打眼。
胡志全和李斌带我去大溪探访周福其的旧居。
沿着山沟往深处走,两边坡上植被越来越浓重厚密,空气也越来越清新湿润。山径蜿蜒,非常静谧。胡志全和李斌说,再往深处去还有溪流湖泊,有大溶洞,美得很,通城人想在这里建湿地公园,已经立了项。
看不出这样秀美的地方出还过许多兵——大溪现属四庄乡,原叫清水乡,周福其生前说,参加四行仓库战斗的清水乡人有四十多,他能报出许多人的名字。
名册上他叫周福,那是刚去时长官来点名,他碰巧上厕所去了,长官问他叫什么名字,旁边的战友回答说,好像叫周福什么的。长官就写上周福。写上了就不好更改,以后就叫他周福。回到通城老家才恢复原名。
回来就低眉顺眼,跟胡梦生一样,他也绝口不提往事。通城壮士多,在街上搞不好会碰到,碰到了也装作不认识,不打招呼,头一低走了。直到改革开放后才抬起头来,此时生死与共的壮士们已然凋零,很难碰到了。
就他还活着,爬山攀岩采草药,练得腰板挺直腿脚灵便,鹤发童颜。
2005年8月初,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上海筹办淞沪抗战暨四行保卫战纪念活动,《新民晚报》上登载了一篇文章,有“唯一健在的‘八百壮士’某某某”云云。一个在广州打工的通城青年看到了,给上海的报社去电话,说不是“唯一健在”的,我们通城还有一位呢!他说的就是周福其,打电话的青年就是胡志全的二哥。胡家后代与爷爷的战友周福其多有来往,胡志全结婚时,还请周爷爷来吃了喜酒。
上海方面的记者立即赶到通城,来到大溪采访。
记者提问,孤立无援地血战时,您怕不怕?
老壮士笑道,不怕,怕也没有用,只有死守。
日本人每天三次、每次九架飞机轰炸,还有装甲车和机枪轮番进攻,大伙只能轮流喘息一会儿。他是四天四夜没有合眼。出去接米饭的战士牺牲了,米饭洒了一地,整整三天粒米未进。
上海市民就送食品,罐头,面包,什么都有,堆在仓库里足有一米高。
终于做出饭来,三大锅米饭,一锅黄豆。
吃得那个痛快!吃饱了,点亮了用饭碗自制的油灯,谢团长说,要跟弟兄们互相认识一下——周福其说的这个细节跟前面提到的点名一样,都非常真实,匆匆忙忙上阵的,火车拉到上海就开打,谁是谁还没有搞清楚,打得昏天黑地,谁知道谁姓什么叫什么?即使通城兵之间也不一定认识周全,听口音知道这个那个是通城老乡,但名姓都说不上来,现在有个小间隙,可不是得认识一下吗。
谢团长举着油灯来到士兵跟前,从排头走到排尾,又从另一个排尾走到排头,认真地注视,与每一个士兵敬礼,握手。
然后,谢团长说,各位都有亲人,有家小,要留什么话,都写下来,本官保证派人送出鄂去。每个人都要写。
后来,大伙的遗书遗物装了满满的一麻袋。
周福其不识字,信是请人代写的。记者问他写了些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无非是些宽慰父母的话,时间长了,想不起来了。
但他记得织袜子的方法,那是羁困在“孤军营”的时候,谢团长组织他们学的。
谢晋元这个团长好难当啊,男儿宁当格斗死,被铁丝网圈着,牲口似的屈辱,枪都被人缴了,还叫什么军人?几百个兵,生生猛猛血气贲张,压抑日久也要出事的。他想率大家冲出“孤军营”的囚禁,通过上层政治谈判让战士们归队是上策;下策是鱼死网破不惜代价地暴动。他一夜一夜无眠,给蒋师母写过信,上策下策都写了,请求蒋师母转呈蒋校长。
蒋介石的回电却是“尚望忍受一切艰苦,以维国家荣誉”。
何应钦也来电维稳,“尚希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这些他都不能对战士们透露,他是个赤心事上的人,一片孤忠,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把天大的事儿自己扛,周福其看到的谢团长总是和蔼可亲的。
谢晋元是广东人,早年考入国立广东大学,却中途肄业,为什么呢?原来他转而投考了黄埔军校。这是1925年,正是国民革命蓬勃兴起的年代,他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进入抗日战争的谢晋元已是中年人了,对待士兵们像兄长也像父亲,他说,抗日不是一天的事,你们年纪大了,当团长的应该对你们负责。他在“孤军营”办起了工厂,要让士兵们学得一技之长。
“孤军营”生产肥皂、袜子、毛巾、筐子、藤椅等产品,上海的爱国工商业家都廉价地提供机器和原料。两个战士一台织袜机,每天工作两小时,任务是完成二十双。织出的袜子印有“孤军营”、“八百壮士”、“四行孤军”的商标,销路很好。
谢晋元还办起了学校。他知道教育普及的欧美国家,征召的士兵入伍后,会采用补助教育。中国教育落后,士兵中文盲不少,更应该进行识字等基础教育。他请来复旦和交大的大学生担任教员,自己亲自做校长,不论官兵一律先测验,根据成绩分班。周福其被分在乙班。大学生们崇敬壮士,但课堂教学很严格,并不因为学生们是壮士而放松功课。课下他们关系融洽,壮士们尊敬教员,路上遇见都会行军礼。每天上下午各学习一小时,课目有历史,地理,语文。
按照谢晋元的治军理念,还对士兵们进行了待人接物、礼貌举止、卫生习惯等方面的文明培训,周其福的中草药知识也是在“孤军营”学习的,日后的几十年中,他采药卖药在乡间行医,依靠“孤军营”中学得的技能度过了艰难而漫长的人生。
周福其旧居的邻居大娘很热情,摆开小椅子请我们坐,拿出红薯干给我们吃,聊天时我问,周福其给人看病吗?
大娘说,看的。
医术怎么样?
大娘拍拍自己的右小腿说,我腿疼,就是他看好的。
旧居是一幢颇大的宅子,天井也很大,一个个小门套着穿来穿去的,柱础也不小,很有些年头了,是周氏家族的老屋,当年也算气派的。属于周福其的只是宅子中的两间偏屋,还是倚着隔壁山墙搭盖的。现在已经卖掉,属于别人了,门上一把锁。
他没有亲人,有一个养子也住在十几里外另一个乡里,他去那边住过,最后还是独自回到大溪老屋。
站在老屋的天井边,转着脑袋四下打量,抬头发现高阔的堂屋顶上,粗大的横梁是焦黑的,明显被烧过,中间一截炭化得厉害,让人担心随时可能断掉。见我抬着头看大梁,邻居大娘就说,是日本人烧的!我很吃惊,日本人还跑到这么深僻的山沟沟里来了?邻居大娘说,来了呀,日本人来了的,好多房子都烧了。
通城这个地方挺倒霉的,北边是武汉,南边是长沙,就是个过兵打仗的地方。西边还有岳阳、常德,日本人要想打通恩施,逼近战时的中国首都重庆,也必须这里铺开战场。1939年9月14日开始,10月10日截止的第一次长沙会战,日方称之为赣湘会战,司令官就是侵华的主要战犯冈村宁次。包括特种兵和海军陆战队在内的十余万日军,采取奔袭攻击的方式,在赣北、湘北、鄂南三个方向作战。鄂南就包括了通城,日军从通城发起进攻,回撤又盘踞通城。中国军队能让日本人来去自如吗?十几个师也开进通城,在各个山岭要隘布下防线,激烈的攻防,反复争夺生死鏖战不止一处。一位叫鲁道源的副军长(六十军)夺回了崩溃的九岭防线后,豪气地写下了“立马九岭”隶书,勒石为念。一位川军将领在苦竹岭也率部打了个漂亮的伏击,“大中华民国二十八年蜀人杨汉域率精卒五千大破倭寇於此”的刻石至今还耸立在山中。
中国军队了胜仗,老百姓高兴,高兴过后就惨了。日本人不能善罢甘休啊,肯定要报复嘛,这报复就落到老百姓头上,周福其老家那样幽闭的山沟沟都遭到焚烧,可见日寇的狂暴凶残。李斌说,小时候听老人讲日本人,就像听鬼故事,晚上乘凉围坐着,越听越害怕,最后都挤到大人怀里去了。
档案局吕杏庐先生给我一本《通城抗战纪实》,书中有“日军在通城暴行”录述,什么活人喂狗,人肉酱犒众,还把老百姓吊起来头放到锅里煮,一会儿就成了骷髅,诸如此类,都是骇人听闻的恐怖,看了几行就不敢看了,叫做不忍卒读。写这篇文章要用材料,想再翻一翻,还是看不下去。心理生理都受刺激。
周福其的亲人也都死在日本鬼子枪下,房子也被烧了。他没有父母,他是把谢团长当作父母的。父母都没有谢团长体贴,教给他谋生的技能和做人的道理。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谢团长是比亲生父母还亲的。
上海四行仓库抗战纪念馆落成,盛情邀请周福其老人赴沪,胡志全陪同。九十岁的抗日壮士,须发雪白,身板笔直,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一路天上飞地上走,人见人赞,无不称奇。
与周边一片片高大的现代建筑相比,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四行仓库实在局促落伍,据网上介绍,三楼还曾出租开了一家保龄球馆,六楼上辟出一块做纪念馆,也不算大。
在通城动身时,周福其嘱咐胡志全买个花圈,说到上海要献给谢晋元团长。
花圈在路上怎么好带呢?还要乘飞机,花圈怎么能上飞机?胡志全没有买。
到了上海周福其又催促,要胡志全去买。
胡志全哪里顾得上啊?人生地不熟的,上哪里去买呀?也没有时间出去呀,九十岁的周爷爷身边不能离人,里外联络办事都靠胡志全,一刻也走不开。
周福其惦记这事,快到纪念馆时又问,花圈买了没有?听胡志全说没有买,老人家不大满意。
胡志全来不及解释,欢迎的人们已经涌上前来,一个个伸出热情的手,场面热烈极了,摄像的拍照的也围满了。
老人开心极了,伸过来的手握都握不过来,长的短的镜头都对着他,就这样团团簇拥着进了四行大门。
一进门就看见了谢晋元的铜像。
谁也没有料到的,老人一下子就扑了过去,跪下了,放声大哭,说,团长啊,我来看你来了!
全场唏嘘,无不动容。
开头提到的那位游客,是通城的音乐人,正在上海音乐学院读研究生,课余去四行仓库参观,拍了很多照片,一张张地翻给我看。谢晋元的铜像就在门厅里,是半身的,脸庞清瘦,军装军帽,表情严肃,体积不大。
看望谢团长后不到一年,周福其老人就辞世了。大家都觉得很突然。
胡志全说,上海方面曾希望周爷爷留下,说我们给你养老。可周爷爷还是想回家。回来以后,有一件事,让他不大开心。
什么事?我见胡志全停住了,就追问。
胡志全说,事情倒不大,就是上海给了他三千块钱,回来放在枕头底下,洗澡的时候就不见了。
哦——就在家里?
是啊,就在家里。后来他就去世了。
我们还去了老人的养子家,堂屋和偏房的地上桌上都摊晾着草药,跟着老人生活,养子也学会了一点医术。这天不巧,养子帮人办婚宴去了,没有见到。养子妻摆出小靠椅让我们在门口歇脚,喝茶。
一个邻居大嫂笑笑地过来看热闹。
我们便问她可知道周爷爷。
大嫂说知道,老人家很喜欢她,经常跟她聊天的。说着就说到老人有一个女儿。
我很吃惊,以为听错了,周福其不是终身未婚吗?
大嫂说,老人家在外面跟一个团长太太好过,生了个女儿。
团长太太?哪里的团长太太?我问。
大嫂说不清楚了,又说可能是师长,反正是当官的太太。“文革”的时候女儿来了,打听周福其,一问就问到老人跟前。老人说没有周福其这个人。女儿失望地走了。
这个故事很特别,不知真假,引发大家的议论和遐想。
老人有一幅放大了的照片,装在相框里,大家就拿到屋外借着天光端详,都好生感慨,说当年这也是个大帅哥,他不找女人,女人只怕都要找他的,有女儿也可以理解。
最后去看老人的墓地。山坡有点陡,要拽着灌木枝条才好往上爬。上去就看见墓碑,很高大,还很新,刻着“八百壮士周福其之墓”,落款是“特别行动小组,2009年”。
“特别行动小组”是纪念抗日战争胜利的时候,寻找“八百壮士”的民间志愿者组织的。
我们烧了纸,放了很大一挂鞭。
墓地向南,隔一条沟,那边又是山。当地人说,要做官,就要对着两山之间的豁口;要发旺,前面的山就要一层层的才好。
我注意了一下前面,山是一层层的,层次还蛮多。
胡志全说,这墓地是周爷爷生前自己选定的。
青年周福其
2005年8月周福其在上海接受记者采访
六 仗是谁打的呢?
想多了解些资料,去通城之前做过功课,在网上搜索了一下。
发现一个帖子,2009年4月3日的,没有署名,帖子的内容让我大吃一惊。说八百壮士中的湖北兵“缺乏训练,乌合之众”,“素质底下,鱼龙混杂”,“湖北媒体高调宣传湖北人在‘八百壮士’中的作用,是自寻羞辱”。最后一句更令我心惊:“杀害谢团长的凶手大半出自这支湖北保安团”!
我的心往下一沉。
李斌正在武汉,听说我又要去通城,便约好第二天跟我一起走。第二天一上车,我就把帖子的内容告诉他了。
李斌不笑了,一本正经了,沉了沉气说,缺乏训练是肯定的,突然拉上去的嘛,都是些农民,作为军人,你说他素质不高也可以。如果说是乌合之众,那我要反问一句:那四行仓库的仗是谁打的呢?
杀害谢晋元的凶手呢?是什么人?我不放松,紧接着盘问。
不是通城人。
有材料证明吗?
我问过万连卿。
你怎么问的?
我问他,杀害谢晋元的是谁?他说,不是通城的。
他怎么能断定?
他看见的。
他看见的?
是啊,他是谢晋元的勤务兵嘛,亲眼看见的。
在哪里杀的?
在谢晋元的房间里。
可是有材料说,是在操场上,下操的时候,有几个人旷操,还经常迟到,谢晋元火了,当众训斥,还动了鞭刑。那几个人就拿出匕首和铁镐,是吗?
李斌说,不不,不是在下操现场,就是在谢晋元的房间里。万连卿说,他去给谢晋元打洗脸水,从里面出来,看见几个人过来了,往屋里去了。他感觉几个人的脸色不对,打了水马上返回来,谢晋元已经倒在地上了。
你没问万连卿,凶手是不是湖北人?
我问是什么人,他就说不是通城的。
停了一下。又停了一下。我瞟瞟李斌,暗想他不会是为老乡者讳为老乡者隐吧。
李斌被我审视着,显然有点激动,眼镜片子闪闪地对着我,反过来质问我:就是湖北人又怎么样了?守卫四行仓库的是不是湖北人?天上飞机,地上装甲车,四天四夜,日本人的装备比我们厉害得多,硬是没有进来一步,谁打的?不还是这些湖北兵吗?
我不知道再问什么了。
李斌却不能释怀,闲谈时会时不时冒出来一些话来,比如说到小时候在山上砍柴,会拾到一梭子一梭子的子弹。
我就问,你们家那儿也打过仗啊?
他说,打啊,跟日本人打得可厉害了,老人都看到过的,说那些中国兵有的就是些孩子,也不像个兵,穿个短裤,打着就赤膊往上冲。要说乌合之众,这不也是乌合之众啊?话题就又转到四行仓库的湖北兵身上,挺忿忿不平的。
中国兵的装备肯定是比较差的,顾维均在回忆录中提到,当时有英国人问他,中国到底要什么,他脱口而出地回答:要钱,要枪,要炮,要飞机,要坦克!
贫穷的、不想打任何人的中国人,缺少的是保卫自己家园需要的所有武器。然而在布鲁赛尔九国会议上,没有人帮中国人说话,一个个都怕沾火星,生怕把自己卷了进去。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炸弹扔到了他们头上,他们知道不打不行了。打起来才知道中国人的艰难,才说了实话:中国人几乎是赤手空拳地跟日本人打到了今天。
通城县档案局保存了不少壮士健在时的口述材料。一位叫卢鸿信的通城壮士,在安徽溪口挖煤时,跟周福其一起夺机枪杀鬼子,左脸颊中弹贯通了口腔,血流满面还是带着弟兄们冲了出来。卢鸿信是沙堆乡人,保安大队奉调去淞沪时,他并不在队中。因为他耿直正派,此前看见队长毒打一个弟兄,忍不住央请队长妻子去说情,人没有救下来,却开罪了队长,他一气之下跑掉了,准备去投奔红军。队长把他的哥哥抓起来,扬言卢鸿信投奔红军,他就杀卢鸿信的哥哥。卢鸿信只得作罢。保安大队开赴淞沪时在赵李桥登火车,漂流在外的卢鸿信恰巧看到了,赶忙上前询问,上哪儿啊?听说是去打日本鬼子,急了,马上就要求归队。这时的中队长是石美豪,爽得很,一句话就批准了。进入四行仓库时,与周福其一起端着轻机枪殿后的也有他。还有一位通城壮士,当日军久攻不下,想用坦克轰开仓库大门的时候,这位通城壮士把手榴弹捆到身上,爬到楼上,等坦克开到跟前,就从楼上跳下去与敌人同归于尽了。
陈诚在回忆录中引录《泰晤士报》社论,称淞沪之战中“华军之英勇抵抗,使日军未获得其摧毁中国军队之目的”,“华方伤亡固极惨重,但十周(沪淞)之英勇抵抗,已足造成中国堪称国家之荣誉。”也是英国的《新闻纪事报》称:“华军在沪抵抗日军攻击之战绩,实为历史中最英勇光荣之一页。”
龙印村,这是又一位壮士金汉朝的家乡,专程拜访是想看看壮士留下的遗物。
低矮的土砖老屋前,一位秀秀气气的老太太出来接待我们,礼貌地微笑着。
这次是县文联主席刘亚敏带我去的,他来龙印村访问过老太太,熟稔,介绍说,这是金汉朝壮士的儿媳妇,她对外面来的人很警惕,一般什么也不说,东西也不拿出来。
老太太显然已经相信刘亚敏了,听刘亚敏说省里来的同志想看看你公公的遗物,就听话地转身进屋去了。
刘亚敏说,公公的东西她平时是不示人的。
很快,老太太出来了,拿着一个小包包,就是旅游景点小摊上卖的西兰卡普风格的那种。还没打开刘亚敏就跟她一问一答,等于介绍了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她叫汪美菊,十七岁嫁到金家时,公公金汉朝已经去世了(金壮士1947年回乡,四十余岁去世)。婆婆葛廷贵晚年患病卧床,儿媳汪美菊尽心侍奉,婆婆感动,临终时把金壮士的遗物交给了儿媳。以前从不示人的,儿子金隽雄也只是小时候见过一次。婆婆对儿媳说,说这些东西是你公公的,没有什么用,也说不定有用,千万不要弄丢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还有用——婆婆的话像绕口令。
小包打开了,汪美菊一样样地往外掏,大伙围了上来,脑袋凑在一起挤着看,又纷纷拿出相机手机来拍。物件搁手上不好拍,就拉出凳子,一一在凳子上摆好,大家躬着腰对着凳子上的物件一个一个地拍。
一共九件:
第一件是纸质的退役证,单位是中央训练团第一军官总队,时间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退役人金汉朝和颁发军官的名字、印章都很清晰;
第二件是布质的臂章,上有中央军校军官训练团第几大队第几中队学员金汉朝字样,墨黑的字迹一点也没有洇漫;
第三件是军校校徽;
第四件是训练团团章;
第五件是军官总队五大队纪念章。
后三件是金属的,均未生锈。
大家围观辨认,七嘴八舌,猜测金汉朝从战俘营中跑出来以后是归队了,然后进中央军校学习,提升为军官,抗战胜利后退役。属于“八百壮士”独有的身份证明是余下的两件。
一件是忠贞奖章,呈鸡心型,比以上徽章要大一点,铜质镀金,很精致。正上方是国民党党旗,旗下面是绿色橄榄枝,红底为衬,橄榄枝左右各两枝,对称向外张开,象征和平。正面边缘为金色环圈。反面刻有“忠贞奖章”四个字。奖章上端连着叠成梯形的彩色编织带,别上后奖章呈坠吊状。背面打了编号:0024。有研究者称,这是1944年前后国民党政府在重庆颁发的。当时,一部分“八百壮士”幸存者从日军虎口逃脱,陆续到达重庆,国民党政府为了表彰这些爱国志士,特意制发了这批奖章。
再一件就是谢团长纪念章了。研究者称:这是“孤军营”官兵一致议决铸造的,1941年4月谢晋元遇害身亡,“八百壮士”无比悲痛,制作了这个铜像,四百多壮士人手一枚戴在胸前,以纪念这位抗日英雄。纪念章也有编号,金壮士这一枚是0317。
设计者很懂得谢团长,纪念章采用了纯净的紫铜,一点不张扬,浑沉而含蓄的紫红上,干干净净,全无杂色和纹饰。浮雕的人像一看就是谢晋元,他总是清瘦的,微陷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就像被羁困的战马充满渴望和痛楚。壮士无言,宝剑有声,七十多年的紫铜形象,竟还能发出令人震撼的光泽,不可思议。
剩下的还有两枚印章,黑色骨质,篆刻很漂亮,绝不是乡下农民的用物。汪美菊说不清楚用途,只说是公公的。想到谢晋元具有的管理才能,“孤军营”生产的产品都有商标,进材料卖产品结算时都要盖“工务社”印章,很规范。壮士们做工领饷,是不是也统一刻了图章呢?
李斌、刘亚敏几个人告诉我,发现通城壮士后,北京军事博物馆等许多单位曾来采访、搜集遗物,通城壮士家中好几套纪念章都被他们拿走了。周福其生前说,这些东西壮士都有,每人一套,他也有的,抗战胜利后在天津铁路上做事,解放时回通城,害怕惹麻烦,说不清楚,就都塞在一个墙缝里了。
一阵遗憾地感叹后,大家都叮嘱汪美菊把公公的东西保存好,不要卖给那些贩子。
老太太点头说晓得的,丈夫去南方做生意,曾把东西偷过去,要拿出去卖。后来做生意亏了,回来了。她趁丈夫洗澡的时候,把东西又偷了回来。丈夫找她要,她说我不知道,是你带出去弄丢了吧?为这还挨了丈夫的打。
旁边有人插嘴,说她老伴儿想卖,儿子也想卖,就她顶着。
大家纷纷夸奖她,说她做得对,做得好。但对她的保存方式大家都很担心,就那么一个巴掌大的小口袋,纸质的退役证糅得像腌菜,折叠处已经断了,展开看时都得小心,手一重不定就弄碎了。那些金属的徽章纪念章,就那么叮叮当当的兜在一起,磨来磨去的,雕刻花纹和镀金也要磨蚀的。
能不能让县博物馆保存呢?我问。
朋友说,博物馆来过,她谁都不给!
东西还是属于她的,博物馆条件好,只是帮她保存嘛。
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要是帮她修修房子,感动感动她呢?
修房子要钱。钱由谁出?
网上还有一则信息,在南太平洋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华侨发现了一片抗日战争时期留下的中国战俘荒冢,多达千余座。其中有两座墓碑上的汉字尚清晰可辨,一座刻着陆军六十七师两百团上尉吴坤,一座是陆军新三十师上士孔宪章。
有志愿者和媒体一起查访,来到了通城。一问,孔氏是通城的大姓,他们查访到五个孔氏家谱,找到十四个孔宪章。经过对离乡年代和年龄的排查,确认了九岭乡吴官桥的一位。六十六岁的修谱人孔庆昌称,小时候听父亲说,有个堂叔叫章伢,被抓到县里当团丁,后来到上海打仗去了,失去了音信。1946年修的宗谱上,有孔宪章的名字,“父昭煌,昭煌子宪章,字法女,号有焕,清光绪丁未年九月十二戍时生,殁于异乡。”
孔宪章是否四行壮士呢?李斌等人都摇头,说打四行仓库的是八十八师,孔宪章是三十师,不过也是抗日战争时出去的。孔庆昌老人称:孔氏族人和村民都希望把叔叔的遗骨请回,与其父母合葬,为抗日而死,死得光荣。
四行壮士中,有五十人被押到南洋小岛上当劳工,病死饿死打死了十四人。抗战胜利,幸存的三十六人经过十七天的海上颠簸,回到上海。
在十六码头上迎接他们的乐队,奏起了《歌八百壮士》。
沈虹光采访八百壮士金汉朝儿媳汪美菊(左一)
七 知道“八百壮士”吗?
在壮士的故乡通城,一直也没有人知道壮士。直到八十年代,要编修县志了,翻出旧县政府的档案,发现了《通城县参加上海四行孤军四十九壮士姓名一览表》和《参加上海四行守军通城籍四十九壮士合传》,是通城县参议会于1947年编印的。当时还有许多壮士未曾返回,调查也粗率,只记录了四十九名。
史料一经披露便引起关注,规模较大的一次调查来自咸宁师专,1991年暑期,该校历史系教授丁一带着学生来到通城,这个乡那个村,寻访壮士和壮士遗属,一个个地挖掘访问,那时还有壮士健在,这就记录下大量口述历史资料。嗣后,又有志愿者与媒体组织在全县展开拉网式地搜索,认真负责地落实,这就呈现出了我在博物馆看到的名录。
如今的通城人知道壮士吗?在通城采访时,突然想问一问年轻人。早晨下楼,酒店大堂里的小服务员裹着棉被在服务台内的椅子上睡觉,不叫她,出门右拐,沿着河边街道往前走,越过大马路,右首有一家比较大的酒店,大敞着门,像是要搞什么活动,小姑娘们制服穿得很整齐,正叽叽喳喳商量什么。我进去,先问有没有不临街的安静的客房,搭上腔后,就问“八百壮士”了。
姑娘们眼睛都很清亮,奇怪地打量我,都摇头,说不知道。
我说,是你们通城的士兵,调到上海打日本鬼子,特别英勇,大家叫他们“八百壮士”,没听说过吗?
姑娘们还是摇头。
又来了一个女孩子,见状问,什么呀?我把问题提给她。她回忆地说,哦,哦,好像网上有的,见过的。
在通城没有听人说吗?
没有。没有。姑娘们一起摇头。
在沙堆给尚老太太祝寿时,我跟胡志全、李斌说起这事。
胡志全笑了,指着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说,不说别人了,就他,你问问他,他都不知道。
年轻人就向着我笑,那相貌跟胡志全很相似,也很可爱。这是胡志全的堂弟,叫胡仁武,也是胡梦生诸多孙子中的一个。
爷爷的事情你也不知道吗?我问。
年轻人笑嘻嘻地摇头,说不知道。
就没有听说过?
年轻人说,知道奶奶是南京人,还以为爷爷在南京做什么呢。
采访结束后闲聊,比较胡梦生、万连卿、周福其三位壮士谁最幸福。
胡志全抢先说,我爷爷最幸福,因为他娶了个好媳妇,就是我奶奶!
剩下的两位呢?有的说万连卿幸福,晚年回到故乡,得到乡亲们的尊重;有的说周福其幸福,生前还去看了谢团长。是啊是啊,说到哪一个大家都认同,结果是三个壮士都幸福。
胡志全有点文墨,打印了一篇文章给我,题目是《我的爷爷》。是他写的,没写完。他说,他还会接着写的。
后记:
一, 其他壮士
抗日战争胜利后,散落各地的壮士们辗转集中到上海,希望解决工作和生计。可是上海
的政府大员正忙着接受日产伪产,壮士们遭受冷遇。内战将即,第三方面军司令汤恩伯在上海大光明电影院召集壮士们开会,动员归队服役,封官许愿。可壮士们都不愿意打仗了。好,不愿意打仗咱就不管了!壮士们被撂在了一边。
谢晋元的夫人凌维诚带着四个孩子也回到上海,八年离乱,她侍奉老人抚养遗孤,受尽肌肤之劳,一双手像农妇似的长满了老茧。“孤军营”旧址由三连长唐棣管理,出租收取租金,救济壮士,也接济谢夫人和四个孩子。壮士们需要与当局交涉,都是谢夫人出面。她像爱兵如子的谢晋元一样,为弟兄们介绍工作,奔走呼号,召开记者招待会,陈述孤军官兵的困难处境和遭受的不公待遇。
实在生计无着的壮士,有的去看大门,有的当清道夫,伤残的甚至流落街头。
“1947年上半年,在吴淞路一带发生了几起杀人抢劫案,被查获的案犯不是别人,正是在抗战中英勇杀敌、大名鼎鼎的孤军士兵朱胜忠。之后,又有石洪模、沈胜忠、田光前等三名孤军士兵因抢劫罪被捕。经法庭审判,朱胜忠等四人被判处死刑。”——《孤独八百士》。
二,《歌八百壮士》曲作者夏之秋(1912——1993)
小号演奏家、作曲家、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原名夏汉兴,祖籍孝感,生于汉口,幼时便显露音乐才华,就读武昌文华中学时任乐队小号手。任汉口圣约翰小学音乐教师的父亲去世后,蒙文华中学校长帮助完成学业。1936年,武汉银行家周苍柏解囊,以五百元资助其与周女小燕一同报考国立上海音乐学院。淞沪抗战前夕返回故乡武汉,参加中共地下党领导的武汉文化界抗敌工作团,组织救亡歌咏队,活跃在工厂、学校、车站、码头。淞沪抗战后,诗人桂涛声做《歌八百壮士》歌词,由他连夜谱曲,亲自钢琴伴奏,周小燕首唱。武汉合唱团改为合唱曲,每次演唱,听众自发高呼“中国不会亡”,“抗战到底”,歌声口号声响成一片。武汉《大公报》发表社论,“中国不会亡,提得好,祖国正值危难之秋,这一口号唱出了四万万同袍的心声”。夏汉兴遂更名夏之秋,为抗战筹赈率武汉合唱团赴南洋义演,写下名曲《思乡曲》,抒发爱国之情。有感于受人无私帮助的经历,辗转重庆从事音乐教学时,直接从战时儿童保育院挑选了六十名有音乐天份的难童,亲自教授吹奏乐器。天才儿童杜鸣心(舞剧《红色娘子军》作曲)、陈贻鑫(中央音乐学院教授)都曾接受过他的义务教授。抗战胜利后,《歌八百壮士》中“中国不会亡”改为“中国一定强”。1991年5月,夏老应学生邀请赴台湾讲学,当年的弟子们对夏老行跪拜大礼,所到之处,欢迎人群高唱《歌八百壮士》和《思乡曲》。
三,感谢
感谢通城县文体局、博物馆、档案局,以及热心通城文史的专家和朋友们;
感谢通城壮士的遗属和乡亲们;
感谢陈立人先生的《孤独八百士》;
感谢各位对壮士的敬仰,对本文的贡献。
2013,11,30,
又:2014,4,2,李斌发来短信,“沈老师,今天我在网上查了,杀害谢晋元的是二连下士郝鼎诚、四连下士张文清、下士尤耀亮、上等兵张国顺。都不是通城人,尤其是通城没有郝、尤两姓。”
壮士无言 沈虹光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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